2017年11月21日 星期二

韓麗珠談《空臉》


















韓麗珠(1978-)一直是敏於「身體」的小說家。前作《縫身》在配對者的胸腔鑽洞,將皮膚、肌肉、軟骨和組織縫合,從此,兩具身體繫牢一起;《離心帶》裡,莫名患了飄蕩症的人,身體會愈來愈輕,終於不受控制地飄起來。《空臉》城中,人們無端陷入漫長睡眠,換臉法案「合法」通過,居民全都得換上「一張符合標準的臉」。細讀便知道,韓麗珠小說中寫身體,並非探索感官情欲,而更關注於「關係」──人和自己的關係,人和他者的關係,人和家國的關係。

★一個不斷在消失的地方

《空臉》以五年時間寫成。五年前,雨傘運動還未發生,雖已有香港反高鐵運動及清拆菜園村爭議。時間經過,今年8月17日,黃之鋒、周永康、羅冠聰等多位,因公民運動被判入監服刑。此際閱讀《空臉》格外感受與現實貼緊──若剝除小說人物「個人的敘述」,書中那座「嗜睡」之城,多年前即發生過「屠臉事件」,爆發流血衝突的「靜默晚會」後,保安局局長竟說出:「任何主張臉面獨立的言語、行為和念頭,都是意圖破壞社會團結,安定和繁榮,分裂城市。」凡此,都讓人感覺《空臉》是一本惡托邦小說。

這些年,韓麗珠亦親涉「現實」:參與遊行,去抵活動現場,用自己的方式守衛一個被國家機器吞噬的村落,然後,再回到「虛構」。往返之間,「最困難的是讓自我變得完全透明。」她認為寫作的自我可分為兩部分,其一是,「在寫作時的立場,並不等同於現實中的立場,而且,要帶著在現實裡的所有經驗去寫,同時又要經過徹底的遺忘後,蒸餾出真正重要的東西。」其二是,「對他人或讀者的想像,以及在內心與這種想像的爭戰。即使,明明知道,對他人的想像,本來就是出自對自己的批判。」

如此縝密思索,或許便是何以其小說能對香港現況給出簡潔深刻的針砭。儘管,韓麗珠小說從來不明寫背景,但彼城氣味濃郁其中,「香港是一個不斷在消失的地方,從1997年之前就是了,一直至現在,它仍然在消失的過程裡。因為它在消失,所以它在強烈地存在,使人想要抓緊它。」

★「你是誰?你要找誰?」

若降落回「個人的敘述」,《空臉》讀來也像一個名為「空」的女子,如何自難以忍受的現況脫逃,並試圖安放自己的曲折路途。書中,空一共經歷四段關係。除了照顧與陪伴(白日),控管與被控管(楊半),還包括跟醫生「互相治療」的關係。以及,與慢慢之間,意味深長的撲空。每到重要關頭,空便渴望接通慢慢。當兩人終於聯絡上,慢慢給她的說話是:「你是誰?你要找誰?」最後又說:「你找過我嗎?為什麼現在又不說話呢?」

韓麗珠說,「在小說裡,慢慢是換臉的先行者,她身上似乎有著空想要尋找的答案,不過,空最後發現,答案,並不在任何人的身上。」臉面的改變,意味著關係也不再一樣。「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人是如何適應自己的臉、他人的目光、所有應該要出現的表情,靈魂如何適應身軀、法例,和每一段由自己選擇或不由選擇的關係。如果沒有能力正面應擊,或許就只能一再逃開。」

一張張模樣有異、懂得逃逸的臉,說明了人物猶未被「標準」綁架,他們不是薩米爾欽筆下的號碼們。小說裡,每個人都有自己換臉的理由。韓麗珠的細膩是,讓「換臉」讀來彷似臉容的「優化」,又因「沒有人可以安然居住自己的臉面之中」的現實,使各種歧義並存。改以第三人稱書寫、醫生為「空」動刀的兩個章節,讀來雖有外科手術細節,卻更像心理醫生為病人進行精神分析。

同時,一如既往,其小說總能提供複數文本。這次,我們讀見醫生醒後所寫的醫療檔案,呈現彷彿歧路、與主線無關的故事,韓麗珠對此解釋:「人和人之間,即使素未謀面或表面上毫無關係,他們也是相關的。榮格所說的集體潛意識,內置在先於我們存在,而我們並不時常覺察的腦袋的暗角裡。」因此,不同世代的人,表面上來看似乎在經歷著不同的事,「但其實,所有這些事件,都只有幾個原型,在這些原型的脈絡下,才有著不同的變奏。」

當換臉法案通過,「家國的敘述」看似將要凌駕「個人的敘述」,屬於空的那把私密聲音,還能存活下來嗎?小說末尾,給出了令人沉吟的答案。

★一根被意念經過的管道

能使一本十萬字的長篇,持續輻射、擴張意義,也許正因韓麗珠所持的態度:「我常常覺得,寫小說的人,使自己盡量變得透明,放棄在寫作中掌控什麼比較好;或許,只是把寫作的自己,當做一根管道,被意念經過,然後把意念需要經過的路建築出來。」因此,「寫作時,有時我會避開主題,但試著抓緊小說的顏色、氣氛,和所有會刺痛人的部分。」

難道不擔心因為主題曖昧、意義過於浮動,而被誤讀?「小說像一個無窮廣闊的袋子,可以把許多東西塞進去,而不會使袋子爆破,東西也不會被壓壞,而且它是虛構的,它是真誠同時又狡猾的,它可以假裝成詩也可以戴上評論的面具,它也靈活得像一隻跑得很快很會躲藏的貓……所以,沒有任何解讀的方法會破壞一個小說。」如果小說被破壞了,「那凶手一定是它的作者。」因為,「作者把小說寫壞了。」

《空臉》面世後,在鄧小樺策畫的「只是看書」展覽中,韓麗珠首度限量製作了散文集《回家》,揭穿某種「心無定所」,與《空臉》相近的是,兩本書都觸及「家」(原生家庭、住所、自己的身體)的邊界劃定。「確實,寫作《空臉》期間,也是我前所未有地寫下大量散文的時期,似乎是發現了一個新的寫作場地,像瞥見自己另一張臉。好像是,小說無法承載的部分,散文可以。或許,散文吸引我的是,在某種狀況下,它可以比小說更尖銳而危險,但我隱隱地感到不妥當,我有時會擔憂,散文的寫作,會孵養一個人愈來愈膨脹的自我。」

如今,搬離住了幾年的島,與貓咪白果作伴,仍持續使用五百格原稿紙,和黑色原子筆(筆芯是0.5mm),書寫一系列新的短篇,「長篇的腦袋則宣布休假。」雖然我懷疑,休假只是假裝──畢竟,「小說」對她而言,同義詞是塔羅牌大奧義牌中的「世界」,而那意味著,從最初的虛無,至最終的虛無,其中所容括的一切。


 photo:小說家韓麗珠。



《空臉》韓麗珠著,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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