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3日 星期日

湖南蟲《昨天是世界末日》























沙發旁側小几上框著一張明信片,陪伴我許多年,是一片海。精確地說,是島與島之間的一片海:天空蔚藍色,海水透明清澈,風吹出時間波紋。看起來那麼懂事的一片海,好像誰的悲傷它都懂得。異於所有我看過的,它是有心事的海,但是溫柔得像是可以拭去所有錯誤。明信片背後寫著幾行字,被塗掉其中一些,郵票也黏得糊糊醜醜的,寄件人透露:那應該是有月亮的夜晚,幾個年輕人在海邊喝酒,聊天,像我也曾經歷的某些夜晚:囁嚅著說不出口的話,因為臨靠著岸,剛好隱沒於潮汐來去。後來讀到〈發光的公路〉,寫入伍前夕的澎湖之行,關於那張明信片的來龍去脈,終於獲得較為立體的說明——

做為湖南蟲多年的朋友,閱讀《昨天是世界末日》的經驗大抵如此:先迎接了在現實裡爆炸、低沉、熒惑的情節,而後在他的書寫中再佐證、體會、遺憾一次。

我們不是常常見面的那種朋友,絕少打電話報告近況,從未一起歡唱KTV或小酒館買醉,也未曾單獨到彼此家中廝混,唯這將近十年時間,藉電子郵件往返(當我還在花蓮,而他還在高雄);當兵時把信寫在小小的「成功」本子上(好幾頁一起撕下,密密麻麻是他漂亮的手寫字,用面無表情的白色長信封寄出);或者,開始使用MSN後,還能便利地擲出情緒和問候(有次他央我幫他存一隻被截成兩半的蟑螂圖,好讓他家裡與公司的電腦都能使用那個表情符號,我忍辱完成轉運工作,二話不說立刻把蟑螂刪掉)……這樣的陪伴,看似更易於傾訴,卻也同時模糊著我對他的理解:我認識的他,僅存活在由「文字」所拼構的二維世界。

其曖昧性,大概近似他喜歡的一個字眼:迷斯粹(mystery)。

於是我常在讀書時想起他:《娼年》裡「好奇但冷眼」的應召男孩阿領(他自己的形容:阿領是「人際負擔趨近於零」);《最後的兒子》裡「刷牙總像第一次要接吻」的男孩(「我天天想你,吃個飯好嗎?」);《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裡內心戲爆棚的純情宅男(竟傻氣地相信「如果成功○○(環島)必可以順利□□(戀愛達陣)」的算式!)……當然湖南蟲不見得同意這些。從角色們所投射的形象,或許折映出他性格中偶有置身事外的冷酷,也礦藏某類珍貴而不自知的純潔,還包括只要稍微認識他的人就知道他有多愛跟自己過不去,像〈蘇麗珍〉歌詞,「對所愛的人不說/卻對自己太囉嗦」。

剛認識湖南蟲的時候,以為他的主役是小說,一篇脫胎自美國畫家Edward Hopper名作〈Morning Sun〉的極短篇,使我眼睛發亮。隨即驚訝發現:一直謙稱寫得很差、甚至「在心裡對曾經閱讀過那些作品的人,拚命道歉」的他,早已寫完一本以人格分裂為主軸的長篇,還入圍某小說獎決審。不僅寫小說,也寫詩,根據他的自白,開關多次、經營十年的新聞台「頹廢的下午」原名「不會寫詩偏要寫」,一路跟蹤他的詩,從直白蛻轉為迂繞敘述,繼而預謀擺脫陳腔、回歸直白,特屬於他的一色氛圍發散著,像沒有心機的催眠。彼時,他亦不定期發行電子報「湖南小報」,自2003年至2005年,幾萬字的日記體,寫生活裡偶發的小事、夜半起義的記憶、淌著水的夢境,還包括一點軍旅生活的餘惡,好看極了。看似隨意的說話,不假文飾的直接,其高含量純粹,大概就像五月天前三張專輯。聽說「慣於無情」的他(他的電子信箱日日砍信、常保整潔乾淨,各文學獎獎座拿到後很快就轉贈資源回收,更遑論那些不愛了的CD或書,或是大量被產出的文字們),已經把這些「案底」都刪得一乾二淨,那麼,我手中極可能握有海內外孤本。

也許因為這樣,我看電影《神祕肌膚》想起他,螢幕上戴金框大眼鏡的布萊德堅信自己曾被外星人綁架,因此著迷每一樁幽浮事件,湖南蟲似也擁有一層「神祕肌膚」(Mysterious Skin),曾聽過他錯綜複雜又精采絕倫的童年與身世,絕不亞於布萊德所經歷的。也許因為這樣,我聽蛋堡饒舌時總也想起他,他倆有一種相近的氣質:誠實又不在乎,但不是真的不在乎,比方〈金賭蘭〉,「最討厭人家喜歡做我討厭的事/但就算喜歡的人還是會做討厭的事/我又不喜歡人家討厭我,喜歡人家喜歡我/所以搞到最後我最討厭我」,這迂迴繁複的邏輯,完全像為他量身訂製。

但是真的沒有想到,湖南蟲就要出版第一本書了——而且是散文。總括過往書寫長、短篇小說的技術,醞釀好一整冊詩集的詩意(他甚至能寫長達兩百行的長詩),從另兩項文類習得的優處,轉植於散文,創作者不免得面對剝除偽裝,解散霧與假動作,讓內裡露出,偏愛「迷斯粹」的他,如何承受這不得不的赤裸?

生長在台灣的男生,整個廿世代,別無選擇要面對生命中幾個階段的過渡與完成:結束學生身分、服兵役、進入職場(或像他媽媽偏愛的說法:吃頭路)。幸運的話,也許還伴隨幾次戀愛或旅行(兩者有點相似?),攤開《昨天是世界末日》,雖區分為四輯,但幾乎就是他廿世代生活的揀選與回顧,其中,還包括(過早地)告別了父親。

華語文學中,關於「父病」的書寫並不缺乏,然而收在「九月二十五日」一輯的父子關係卻更耐人尋味,開場的〈相像〉一篇,淡筆描摹繼父與自己的關係,帶出這一家四口看似尋常,實又幽微的感情繫絆。原生家庭對於寫作者的形塑,除了雕造作者本身性格,當也包括對於作品氣質的滲透吧。湖南蟲筆下那一幢五樓公寓及頂樓加蓋,是母親勞力掙來的「新莊」,彷彿有刀從空中剖開,使我們立體地讀見:當父親永遠離席,缺角的公寓裡,僅剩的三口如何使生活的齒輪繼續運轉。湖南蟲曾書寫大量與父病相關的題材(並未全部收錄書中),在一般的孩子仍可耽於逸樂的青春時光,他已不得不承受病與死亡的暗影。在他筆下所現,非傳統父親形象的慈愛或莊嚴,卻強烈富有人性,而在病房的陪伴之中,他既孺慕又疏離地觀看父親的眼神,我想,應也是促發他性格裡早熟獨立卻又渴望倚賴的關鍵?

他從來就討厭一個人吃飯。也曾幾回聆聽他如何陷溺於無愛的倉皇,再獲得最新消息時,愛情已經發生,又燄滅了——但過程呢?怎麼來的,為何消逝?巨大的痛苦想必源自巨大的喜悅,那些細節,迷斯粹男孩從來不透露。讀「一月二十五日」一輯,於是明白了。他寫過一篇與戀人電影散場後搭趕末班捷運的短文,兩人奔跑在將打烊的城市地底,「他們跑得如此之快,好像幸福就在前方可以追得之處。」我們尾隨的眼神帶著祝福,誰知道一切到底是輸給了時間。因之輯一所呈現的,不僅是幸福的沫,還包括如何被豐沛幸福給滅頂的實況轉播。記憶中讀過幾篇文章,讀時會忍不住屏息噤聲、深怕驚醒躺在字行裡的角色,〈昨天是世界末日〉是其一。情場如戰場,再小心翼翼仍逃不過粉身的險,「更之後的故事,我就不忍多說了。」我反覆凝讀那段描寫天亮前的畫面:一人睡去,一人獨醒,「側耳傾聽你淡淡而規律的聲息」,沒有意外,總是漾起一陣鼻酸……原來,就算是迷斯粹男孩,也沒能逃過在愛裡動用卑微的時刻。

服過兵役的男性寫作者,或多或少都會在創作中留下轍痕,這亦是華語文學中,台灣所獨有。唐捐編選的《臺灣軍旅文選》即表示當兵時寫作者經歷必然之「兵變」:「時代與世界之變,身分與身體之變,文字與文體之變──通過『兵』的關鍵結構。」儘管大多數台灣男生都難逃入伍令的召喚,卻很少人像湖南蟲這樣經歷兩次「新訓」(夠迷斯粹吧),只因第一次他到中坑服預士訓時,抽中外島,他冒著與家人決裂的可能,毅然決定退訓(好樣的)。當兵時最要留心的兩件事:槍械和站哨。我注意到湖南蟲似乎特別關注「站哨」主題,「三月二十六日」一輯與當兵有關的篇章,竟過半都提及站哨或夜巡。在軍中,除了難耐的基本教練之外,哨兵不能率性移動,需定點執勤,大概是不自由中最不自由的一例,在形而下的綑綁中,形而上的感官自然更為敏感開放:遠處的煙火,當時的月亮,霧夜的哨犬,鄰兵的眼,都成為風箏的線,勾動漸淡漸遠的迷彩時光。

看上去有點羞澀、又總帶著點不知打哪來的尷尬的湖南蟲,如是坦白:「約翰.藍儂的生日,究竟象徵了什麼,只有我最清楚。」又是迷斯粹作祟。總是矛盾滿滿的他,卻也喜歡在無法解釋的片刻出賣自己。如果學吉田修一用「ふ」去象形他的小說主角,那麼大概可以送給湖南蟲一個「囧」。「十月九日」一輯所雜納的各類「迷路」、「問路」、「在路上」,也很符合他性格裡一貫渴求安穩又事與願違的囧囧的騷動。那一年他退伍,決定騎車環島,出發前我傳簡訊祝福青春騎士。知道他渴望如同切.格瓦拉壯遊般帥氣,卻擺脫不了各式瑣碎,迷惘,這大概也是島國男孩難以逃脫的宿命。一直以來,他對喜歡的東西總是很癡心,而且習慣把事情說得很極端:人、食物、作家、電影。他的電腦硬碟裡有個資料夾叫「太厲害」,專蒐讀後愛不釋手的小說,散文,詩,還自作多情幫每一篇都校正成同樣的字級與格式(當然也挑了錯字)。有天,我突然想模仿他開個資料夾,叫「太喜歡」,首位入住的房客就決定是第一版〈生日快樂〉,那裡面簡潔速寫了他迄今生命中所有凹陷,同時也張揚了心的柔軟。

我知道湖南蟲老愛有點孩子氣地表示他有多歡迎「世界末日」。揣測他的想像:如果可以獲得一次性的瞬間毀滅,免去種種拖磨,免去徒勞情苦,免去無可避的人我糾纏,那可不就是太好了?然後忽然發現我錯了——如此心心念念要將書名訂為《昨天是世界末日》,根本就篤定相信那個傳說的「世界末日」絕非末日呀。他將自己置於絕地,為的是求生,就像書裡最痛的一頁:那燃紅的菸頭,紅色光點被移動、輕觸美麗的手……根據精神分析學者解釋,那樣的自我傷害(mutilation)其實更是一種自我保護,痛苦本身並非目的,也許「停損」才是真正的訴求。

「昨天是世界末日」,還使我想起一首常在腦中響起的他的詩:

是不是你在哪裡
默默為我上緊發條
醒來的時候
末日正要開始
倒數計時

末日已是昨日。我不確定新的一日是否更好,更甜,湧出他要的那種蜜;但我始終相信,只要活著,就可望更好,更甜,就能自己釀蜜。末日倒數完畢,不曉得遠方可有超新星炫亮誕生?但願迷斯粹男孩再度抬頭仰望時,終能尋獲他最想前往的宇宙,一如他喜歡的歌是這樣唱的:「Look at the stars /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昨天是世界末日》湖南蟲著,聯合文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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