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9日 星期日

白先勇談《孽子》




















《孽子》出版迄今卅年,成為一頁傳奇。在它將被改編為舞台劇前夕,小說家白先勇再以作者身分細談一回文本。今年七十五歲的他,半年居台灣,半年住美國,為了避夏,過兩天就要飛走。訪問前,隨口聊起當年編《現代文學》往事,還是一臉興味盎然,儘管一頭美麗銀雪,體內彷彿還住著一個熱切的文學少年。說起話來有條不紊,好笑處便開懷大笑起來。訪問約在他住處步行可至的茶館,他一身輕便前來,且貼心地讓我們挪往較安靜的地下室,點了慣喝茶品,大伙兒也學著點那個茶。訪問後,他與編輯開心聊起崑曲,雖已宣布「封箱」,話匣一開仍餘音不捨——那是他用一輩子去愛的東西,一如寫作。


Q:寫作《孽子》前,您已完成多本精采短篇小說,彷彿做足暖身,畢其功於《孽子》一役;做為台灣同性戀文學先聲,您曾於其他作品獲得啟發,做為書寫《孽子》的養分嗎?

A:其實《現代文學》第一期,我便寫了〈月夢〉,一篇寓言式的同志小說。當時大家對這類題材可說完全是禁忌與陌生的。可見,我早就想要寫一本關於「同性戀」的小說。有一點很要緊,我想寫的,是關於同性戀的「人」。同性戀也是人,只是性傾向不同。我因為對這題目關注,持續思考,也讀很多書。那時我的結論是:同性戀不分時間空間,不分種族、宗教、階梯、文化語言等任何隔閡,是存在於人性中的事實與現實。
當年對同性戀還存在各種禁忌,宗教上除了佛教寬容些,政治上比如納粹或共產國家,同性戀都被視為神經病看待。在佛洛伊德以前,同性戀被看做心理變態或精神差異,很重要的轉折是一封佛洛伊德寫於1935年的信,有名美國母親,她的兒子是同性戀,想尋求治療,佛洛伊德於是回信安慰那個母親:「同性戀固然沒有任何優越性,但也不是一種恥辱。它不是邪惡,不是道德的淪喪,亦不能劃歸為一種疾病。」
大概是1973年,美國精神醫學學會把同性戀從精神疾病的診斷列表中去除,那亦是很大的關鍵。直到現在,已有十四個國家承認同性戀婚姻。
不過我那時候純粹是直覺的,認為同性戀是天生俱來的,從古到今存在的。我做為一個作家,應該寫出人性、人情,儘管有些人更在乎社會變動或其他主題,對我來說,探討人性與人情,是最重要的題目,幾乎我所有小說都圍繞這兩個主題。既然同性戀是人性的一部分,把它當成病去醫治,也從沒有成功的例子,就應該寫、可以寫。
我寫《孽子》,也非狹窄地只講同性戀的人,當時的社會背景,台灣的歷史現象、架構,是另外的一大主題。兩者結合起來,才是《孽子》想表現的。
我後來算了算,清朝《品花寶鑑》後,就沒有什麼專寫同性戀的文學,如果《孽子》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大概就是它是相隔一百多年後的第一本吧。雖然那時候並沒意識到這些,只覺得應該寫。作家最重要的,便是寫出心中的信仰。

Q:既然當時同性戀題材屬於禁忌,發表後,是否遭受各種不同聲音?

A:滿好玩的,這本書也可說是對台灣社會禁忌的一個試金石。在別的地方,也許它會引起很大爭議,但那時候的台灣,卻表現得意外寬容。開頭滿久,都是一片沉默。一句話都沒有。我在想,寫這書時,《台北人》已經出版。大家大概沒想到,我寫完《台北人》,迸出這樣一本書來。也許有點措手不及,或是不知道怎麼評論?畢竟當時對於同志的論述還很薄弱,西方的理論也還沒有進來,本土或中國文學的論述,也無以依附。有一、兩個寫專欄的,從「道德」上出發,表示同性戀是病態、應該去看醫生等比較膚淺的反應,其餘皆無。現在來看,大概有些原因:因為我寫這本書是滿嚴肅的,哪怕寫出來是帶點喜劇性的作品,我的寫作態度都是serious的,不輕佻。此書也非為同性戀請命,只是試圖寫一種社會現象與人性,寫這群孩子在青少年成長過程的痛苦掙扎。青少年本來就辛苦,同性戀的孩子是更加的辛苦,也包括有社會現實在裡面。因此,評論者應該也覺得它是嚴肅文學,很難全盤否定它。或許它亦有些什麼打動了人心,因此,溫暖的回應也是有的,有些人來信說這個書寫出了他們心中的感觸。後來的迴響當然就漸漸地更多了。比較奇怪的是大陸那邊對《孽子》的反應,直到今天,同性戀在大陸還是很大的禁忌,但《孽子》卻在1988年就由他們最「官方」的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一個字都沒改。後來還由其他出版社陸續出了六、七個不同版本。可見這書有廣大讀者,也沒見到什麼負面評論。連續劇一拍,就更不得了了。所以《孽子》的歷史也滿有意思的。當初實在是想不到會變成這樣。
現在,好像台北是最同志友善的城市,若回顧歷史,我想是因為同志議題是從文學裡開始的。如果從同志運動展開,勢必會遭受社會種種抵抗。但軟實力是具滲透性的,剛好九○年代,台灣幾個百萬文學大獎都頒給同志小說,華語電影又拍了許多同志故事,這對大眾都默默起著影響。

Q:您如何定義書名裡的「孽」字?您何以決定以公園暗處的青春男妓們,做為主人翁?是因為這樣,可以最有效帶出他們做為同性戀,與家國的衝突、與父輩之間微妙的眷戀與糾葛?

A:有人說我《台北人》寫了孤臣,後面接著寫《孽子》,「孤臣孽子,其心也危!」倒也串了起來。當然這題目有它的ironic,因為是社會把他們看成「孽子」,他們不符合社會認可的價值,被家裡逐了出去;但他們也是人,因此整本書也寫他們如何重返「人子」的掙扎過程。也許失敗了,但他們心中有那種渴望:被社會、被家庭重新接受。小說最後,我安排了一場傅老爺子的葬禮,讓年輕的孩子為他扶靈,就是期望透過這個「儀式」恢復他們人子的身分。當然不一定成功,畢竟最後阿青還是回不了家——雖然他的命運是開放的。

Q:那個場景,也是小說作者對小說人物所給予的救贖嗎?

A:可能吧。當然寫的時候不會這麼想,這麼想就寫不出來了。現在回頭去看,不只是書中這些孩子,書裡的父親,因為把小孩趕走了,他們身上也帶了罪孽,唯有父子之間真的和解了,那樣的罪孽才能解除。因此那個場景不是單方面的,也可以說是替傅老爺子解除他趕走兒子、使兒子死掉,他心裡未曾癒合的傷口。

Q:《孽子》於1977年開始在《現代文學》連載,但小說裡所著墨的時空,卻鎖定於稍早的1970年,是否有特別用意?

A:其實我連載時是已經寫完了的。只是邊連載邊修改。動筆時大概即是19711972年。前後寫了五、六年,我寫東西很慢的。一改二改三改。寫了一半發現不對,又重寫。對我來說,這個小說滿難的。希望能表現出當時台灣的變動——以阿青為例,他的父親是一個被解職的軍人,他們可說是外省人家庭裡最低層、潦倒,背負最大悲哀的;他的母親是本省人的養女,屬於台灣的悲情,兩者相加,產生了李青這個孩子,可說是相當沉重的。現在看來,阿青這角色倒像是個台灣寓言。1970年,差不多就是他的父母親結婚,生下小孩,這小孩成長為一個青少年的時候。

Q:李青一角很有趣。全書由他開始,也藉他的第一人稱敘述將整個故事串連。他看起來參與,但其實常常很疏離。家庭的變故使他偶爾老成,但有時,也突然現出孩子氣。書裡寫他跟阿鳳一樣有一雙「痛得在跳的眼睛」,但他的靈魂,毋寧更接近龍子,因為對弟娃的移情作用,而總想照顧幼小的孩子。您如何發想、設定「李青」這角色?

A:剛剛說到的他父母的部分,是比較特殊的,此其一。其二,他高三,又是個多愁善感的孩子,從他的眼光來看世界,比較能有所感受。也希望讀者能藉由他的眼光去感受。倘若換一個人,比方說從小玉的角度,那又完全不一樣了。若是用全知觀點來寫,也不一樣,太代表作者。所以,用阿青的眼光,把時間鎖定在那一年,他又疏離又投入的人格特質,便顯得可進可出。同時,高三的孩子已具有相當的程度,所以我選他做為point of view
龍子看到他想起阿鳳,但其實李青跟阿鳳長得很不一樣的。因此,我特別寫那一雙眼睛。大概《孽子》裡所有孩子的眼睛,都有一種哀傷在裡頭:一種被棄的哀傷。

Q:因此,李青可說是龍子與阿鳳的綜合體嗎?

A:李青的感情世界,我自己覺得比較動人的地方,其實是他對他弟弟的感情。弟娃對他而言,不光是弟弟,也是一種 innocence的代表。李青感覺自己「墮入紅塵」,因此對童年時的天真、純真,特別想要去保護。全書最後那個scene,在大年夜,他想帶著無家可歸的少年羅平回家。我想,那就是阿青最重要的一個感情世界。這世界大概跟龍鳳血戀是不太一樣的。阿青的靈與肉可分為兩方面,他的靈,追尋著弟娃或弟娃的變形。
我的觀察:同性戀的感情構成,常是家庭的延伸,或許是父子,或許是兄弟,年紀大些的與年紀輕些的相互倚賴,或如女同志關係中,亦有些近似母女。年紀相近者,則有手足之感,女同志就像手帕交。這樣說,彷彿人逃不了「家庭」,其實異性戀也一樣,有人常在感情裡扮演母親或父親。

Q:被逐出家門的李青,最終沒能與父親和解。王夔龍沒有,傅衛也沒有。若此刻讓您重寫《孽子》,李青與他的老父,會有一個較甜的結局嗎?

A:很難啊。別說是因為同性戀的關係,就算是異性戀,中國父子間的問題也從沒解決過!母子或父女和解的比例較高,但母女成仇也不得了!那種愛恨交集是很複雜的。《孽子》翻譯成很多語言:日文、英文、法文、義大利文、荷蘭文、德文,雖然西方社會制度不同,但他們都有共鳴——他們也有一大堆被趕走的孩子,直到今天都一樣。人類的情感總是矛盾重重的,我想要是這些矛盾都能解決,大概也沒有文學了。

Q:《孽子》裡有許多飲食場面。男孩們都有活潑旺盛的食欲,相對地,除了龍子與阿鳳的傳奇,或傅衛與充員兵,卻很少看見他們的性欲(雖然有大量性交易),或愛欲。李青毋寧眷戀著死去的弟弟,小玉狂熱尋找著不存在的父親,吳敏愛上一間舒適的浴室,老鼠的安全感來自他的百寶箱——是因為在貧窮的年代,物欲與溫飽凌駕於性欲之上?或是您有意的修剪?

A:這些男孩子身體上的欲望,我想這本書不需要寫。我從來都沒有避諱。但如果細寫出肉體上的事,就成了另外一本書了。像龍鳳血戀,也可以寫他們做愛做到翻過去,但不需要,重點是他們之間強烈的情感,當愛情到了那種地步,我想已經超出肉體了吧。舉個例,像艾蜜莉.白朗特(Emily Bronte)的《咆哮山莊》,CatherineHeathcliff的生死戀,沒有講什麼肉體的事,卻可能是我看英國文學裡最passionate的一段愛情。又好比中國最了不得的一本小說是《金瓶梅》,把肉體的現實寫得那麼淋漓盡致,那麼不留情,那個小說需要如此。我當然也可以寫一個同性戀者,他肉體的放蕩有多麼厲害,但那是另一本小說了。
至於書中的男孩們何以這樣拚命吃東西,那大概即是一種情感的缺乏,尤其當家庭的愛失去之後,生理上便有了這樣的轉移。
另方面來說,這小說有一個很大的主題,即它是一本「尋父記」。小玉在找他的爸爸,甚至跑到日本去找,那些人看似他的恩客或sugar daddy,但小玉也從他們身上找到一種父親的照顧。吳敏也是如此,他自己的父親在牢裡,是不稱職的爸爸,張先生至少給了他一個家。亦即,家的渴望對他們來說,是更重要的。像李青也是家庭破碎,他唯一的寄託是他的弟弟。所以,他們都把自己對於家的渴望,移轉為如何在同性戀的世界裡,重建一個家庭:沒有血緣的父子、兄弟。
好像是張小虹曾經說,我這個書是一個「酷兒家庭」,也有道理的。同性戀的世界,戀人組成另類的「家」,所以同性戀才拚命爭取婚姻合法、能擁有自己的孩子,這應也是緣於對家的基本渴望,亦是同志運動最大的動力。

Q:學者紀大偉說:「『到底是在寫青春美,還是在寫同性戀?』這種曖昧的態度是白先勇作品中的主要特色之一。」又或者,《孽子》既要寫青春崇拜,又要藉著這些年長男人們,側寫青春的不可恃?

A:兩者都有。不光是同性戀,異性戀對於青春也是狂戀、崇拜的吧。像有些步入中年的男子,對少女的情愫,也是一樣的。人類對青春啊,美啊,天真啊,都難以例外。托瑪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就是這類主題的經典之作。青春當然美囉,但應該是指更形而上的部分。畢竟年輕不一定美,也有很多年輕人很討人厭……另方面,如此迷戀逝去的青春,大概也牽涉到佛家的一些道理,比方:人生無常。

Q:《孽子》在書寫同性戀的黑夜世界與父子情感的拉鋸之外,許多篇幅流溢對社會底層人物的哀憫。但舞台劇的種種限制,勢必無法全數轉譯長篇小說中的種種細節。如果由您親自操刀編劇,書中哪一場景是您會特別重視處理的?

A:因為我寫了《台北人》,有些人認定我就只關注「上層社會」。還有人說我一定不可能寫三重(《孽子》裡的小玉就住三重)。其實我憲兵訓練時在三重住過,還跑去看那裡的大腿舞!按理說,小說家應該是無所不能的。並且,做為一個作家,各種階層的人我都感興趣,最終的結論是:人的問題都一樣,且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孽子》重要的場景有好幾個:阿青去探望他媽媽的戲,還有龍子跟傅老爺子談心的那一段也是要緊的。《孽子》電視劇裡,王玨演得真好,讓我意外的是,庹宗華也演得好,他的型其實跟龍子不像的。另外就是龍鳳之間的戲也很重要。

Q:若不論任何實際限制,您也演出其中一角的話,哪一個角色會是您最感興趣的?

A:我年紀大了,我演傅老爺子吧!(白老師大笑起來。我們不死心追問:別管年紀呢?)若不考慮年紀,我滿偏心龍子這個角色,我喜歡他對愛情那種苦苦追尋,一往情深。

Q:曹瑞原導演表示,關於將改編的《孽子》舞台劇,「白老師是掌舵者,我游移了,他就把我抓回來。」您除了原著作者身分之外,還將參與哪些部分?

A:我因為受了教訓,這一次我只給意見。反正大家改編小說都是二度創作,要忠於原著是不可能的。那也應該,因為舞台劇語言跟小說語言是兩回事。這個戲滿多藝術家參加,也鄭重其事地做。因為它上了兩廳院,又是2014TIFA的開幕。曹導的擔子滿重的,畢竟他拍電視劇那麼成功。當然他對《孽子》的認知是很透了。選角和歌曲都由他們弄,會有很好聽的歌喔。因為加入了歌舞,該唱就唱,該跳就跳,該演戲就演戲,我想是滿自由的,會有一種開放的形式出來。

Q:可以透露下一個寫作計畫嗎?

A:你慢慢等吧!我不會放棄的。前一陣子忙著寫《父親與民國》,也弄崑曲弄得……但封箱了,封箱了!最重要的還是我的志業:寫作。





photo:許培鴻為舞台劇《孽子》所拍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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