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地進入苦夏的週三中午,報章刊出她最後一篇專欄,處在新舊兩份工作的空檔間,難得無事一身輕的黃麗群(1979-),繼短篇小說集《海邊的房間》,終於將十數年間滴釀的散文譜為一冊《背後歌》。這一年,她的專欄彷彿是咒,讀了就教人忍不住在臉書貼連結分享。每週三,總有這人那人不約而同摘錄同一篇文章的不同段落,好像你心底有一些小小的鬧聲,長久積墊著,有人輕輕用手一掀,將那一片不知道算不算風景的什麼給說分明了。
「半文藝中年」登場
《背後歌》的開場是〈半文藝中年〉,稍快板交代了黃麗群自「文化界」轉進「時尚圈」的心路轉折,「這篇像個intro,比較接近最近的狀況,也總結我近幾年的生活。」除了職場,也寫生活裡聊賴的小事如〈有螞蟻〉或〈修冷氣〉;也談青春,卻非漫無邊際的懷念,而警覺地看穿階級之無所不在;也觸碰一點點愛情,但謹慎地藏進「詞條與人事」一輯,濃縮以符號或隱喻。最末輯「毛茸茸的」,除暗指其愛貓肥雪,還包括所有「我覺得沒那麼不愉快的」,比方最後一篇〈台十一線的好日子〉,「它篇幅長一點,像人生幻想似的,沒有什麼負擔,很開心在做白日夢。」
自認有拖延症(Procrastination),因此交稿死線常一延再延,也多虧這一年的專欄逼稿成篇,「我已經把前三十年所有沒講的話都講完了。」平日工作量大,又冀願每週題材求變,她說,「每個禮拜寫稿這件事真的很可怕。」喝湯時總要撒上大量TABASCO的她,對於「寫」這件事的想像很直截,「簡單講就是要有趣。沒什麼趣就乾脆不要寫了。」套句她愛說的,「如果寫了不痛不癢,為什麼不乾脆去睡覺?」
常常「沒有什麼非寫不可的事」,又覺得「寫作不代表你要把自己像件衣服一樣翻過來」,這樣拘謹,無謂,從哲學少女也來到了後青春期,她看得倒很清楚:「寫作的人都站在鋼索上。如果你站在平地上,就沒辦法製造出站在鋼索上的效果。但一般人應該都會想要從鋼索上下來,站回平地,人生的進程也是如此,從搖晃顛倒漸趨平穩,這是求生的本能。如何在這中間平衡,其實很困難。因為,當你進入相對安穩的狀態,腦子的觸角就會收起來。」
評論家張瑞芬多次將柯裕棻、張惠菁、黃麗群三人並提,確實三人的讀者也多所重疊,「我覺得張惠菁聰明但沒有『妖氣』,她是清貞堅決的類型。而我跟柯裕棻共鳴的或許就是那份妖氣。」黃麗群自己這樣分析。若與前代閨秀女作家相較,「我們內在或許都沒有『一定要做一個女人、妻子、母親』的意識與意願,我們選擇了一種像是單身男人的生活方式。但這種生活方式和心理狀態又跟你有沒有另一半無關。」
所有人都要讀詩
雖也翻譯過英文小說,黃麗群卻說自己很少讀翻譯小說,「我覺得台灣一股腦兒印翻譯小說時,沒有做很好的篩選。」話鋒一轉,「如果你是寫作的人,當然要讀書,但去過日子或做些別的事,甚至讀些無關的書,是更重要的。」她的邏輯是這樣,「寫作者自我鍛鍊的方式,應是讓你腦子裡的東西更多更雜。讀小說只是技巧的觀摩,但寫作不該只有技術。因此一本魚類圖鑑對小說家的幫助,可能比一本不好的翻譯小說大上許多。」然後,她正色道,「所有人都要讀詩。我真心這麼認為。」
喜歡黃麗群散文者,大概都能同意,她恰當好處的文字:適量詩意,用古,卻不泥,還是我見過最會使用成語的人。她說:「語言要好,一定要讀很好的詩,詩的想像力不輸給小說,敘事性跟情感的爆發力也不輸給散文。比方辛波絲卡的詩,任何一篇,任何時候讀,都還是覺得很好。另外我覺得古典詩跟韻文(駢文或賦),對中文寫作者來說是很好的寶箱。中文字有一種特別的音韻節奏,若能掌握,就可以獲得音樂性。」她後來發現自己會不知不覺這樣做,「把文字的節奏在腦子裡讀出來,順不順,很重要。」
因此她筆下的動詞好活,形容便利商店開門聲叮咚「啄散」一切進逼;或說真相「不曾強壯過想像」,都別具隻眼。同時,「我使用成語很小心。不要用會讓人家很輕鬆看過去的。有時,我會試著破壞成語原來的意思。」她笑說這一切只因個性刁鑽。再加上她豐富的小說經驗,散文裡偶爾插用的三兩對話,也常效果奇好。
由於是個「心裡有許多規矩的魔羯座」,因此寫小說時虛構,寫散文則不,「這樣可以比較清楚follow自己內在的寫作狀態。」她認為一篇好的散文可區分文意與文字兩部分,文字要成熟,文意要誠懇。「文字很好,文意很淺,也不是辦法。就像選美時,佳麗雖然長得很美,卻搞不清楚地球和太陽是誰繞著誰轉,你也沒辦法誇讚她。」
瑕疵品的個人堅持
黃麗群自稱在《背後歌》寫了各種「不美的,零星的,凋的,毀的」,還把自己比喻為「瑕疵品」,但總覺得,她和太宰治那種無賴、頹廢的美學並不相仿,她說,「做為一個女生,沒有受過無賴的教育,總被教導要懂得體貼。因此我能做到最大的反抗也只能是:不理你。那與性別有關。因為你會根深柢固希望自己還是能維持某一種優雅。」她想了一下,很快地補充:「女生愛美啦!說到底就是這樣。」
於是,相較於蔦蘿般攀附著誰的無賴活法,書裡的「瑕疵品」毋寧是更願意也更懂得如何好好生活的。無論是上市場挑塊「邊肉」,為自己煮一鍋暖湯;或在便利商店躲雨順便躲掉兩個約會中間的空檔──「B級人生」顯然並非貶詞,而實為一條保護繩?「我這人個性懶惰,懶惰的人有個好處,他不會逼瘋自己。我不覺得B級人生是『保護』,而是當你身處B級時,可以讓事情變得好笑、不用那麼認真。太把自己當一回事,就會壞掉。」
而這與關切世界、踏實過日子,也並不違背。一篇向國家機器擲出雞蛋的〈如果我們運氣好〉,針砭當權者視義理如鴻毛,火力全開,不假顏色。就像她雖自稱過著「B級人生」,但序裡卻這樣鄭重地宣示:「寫作必須是一點兒都不能放過自己的事。放過就是放棄。活著也是。」她進一步解釋,「如果放過自己,就會壞掉呀。你真的要時時刻刻注意自己有沒有壞掉。包括你的外形,情緒……我雖然很懶惰,但腦中有個時鐘一直在提醒著我,因此我不會恆常的懶惰。」是的,這跟她一方面鬆散度日,一方面「愈來愈傾向於非黑即白的人生」也沒有違背。在這樣彈性極好的往返之中,寫作應即是她又痛又快的「A級娛樂」吧。雖自封懶人一枚,因寫專欄而發聲練習似地「啊」了一年,已快要沒氣了,更沒有寫長篇的打算,但是,「我覺得我短期內不應該再寫散文了,因為我已經快要沒辦法用第三人稱說事情了。」
回到第三人稱,亦即回到小說身分──看來,黃麗群還是在乎的。至於我們都在乎的那幾篇尚未收錄的〈我們沒有變成〉、〈感覺有點奢侈的事〉,她笑說將會現身在(可快可慢的)下一冊,書稿其實幾近完成,「有一天,我夢見我把下一本散文集取名為《正面來》。醒來後我發了很久的呆,心想,這是什麼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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