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4日 星期五

袁瓊瓊談《今生緣》



















我是眷村孩子。有時妹妹同我形容人:「就像眷村裡出來的。」我馬上能一聽了然。真的沒法決定這話的意思是好的還是壞的。所謂的眷村氣息大約是表示著一點點吊兒郎當,一點點土氣的親熱。國語腔調特別的濃重,帶著說不上是哪兒的微微的鄉音。這樣說了也還是沒說清楚,只有自己是眷村孩子,才能明白眷村裡出來的是什麼樣子。——袁瓊瓊,〈小時候〉
  
計程車在小東路旁停靠,穿過馬路,拔地而起的是一片新建眷改國宅。我們跟著袁瓊瓊走,居中一條較敞的巷道將整座「湯山新村」一剖為二,曾寫在《今生緣》裡,那些飄過一個海峽後兜聚於此的流亡者身影,又一次被拔除,袁瓊瓊眼神探向管理室前一株陌生花樹,停下腳步,輕輕地說:「一點一滴都沒有剩了。

儘管去夏曾返台南住了月餘,為原《今生緣》續集,後脫胎成全新長篇的《台生》修稿,也不曾重訪這一處舊址。這裡,是她記憶的水源地,是成長時叛逆的舞台,當曾任陸軍砲兵學校教官的父親遽然辭世,一家人才不得不搬離。

袁瓊瓊站在迥異時空下,甚至無法指認出她散文〈老屋〉裡那幢童年老房子座標何在,「我只能說出它五十年前的樣子。」不能怪她,整座村子在20081月被拆得乾乾淨淨,「連樹都不一樣了。以前很多榕樹,全是老樹,手都抱不攏的。」邊說邊比畫著,好像又回到小時候,「路邊有大大的水溝,我們愛拿長樹枝去撥溝裡的草。」她笑起來,「小孩子都做很無聊的事。

沿巷道走至小東路口,則有個「六十公分左右的水泥柱子」,六個方磚大,四四方方,像碑一樣,「所有眷村都是那樣嘛,上面寫著湯山新村。」

從前,砲校交通車會接送村裡的小孩上學,去當時的明星學校「勝利國小」。當年通學的路,「我覺得已經被蓋成房子了。

如今的校園,操場沒變,司令台沒變,袁瓊瓊走近一排奶黃色老教室,驚呼:「啊……怎麼那麼多回憶都回來了。」

想起從司令台上跳下來碰傷頭的傻事,也想起升上五年級後開始初中模擬考,每天到校第一件事是發考卷、挨打。「整個童年思考最多的,就是讓老師打時,怎樣不會太痛。」美麗的女老師還發明一種體罰:左右手各拿一個水桶,繞著壓水機旁的水池繞圈圈——那使我想及坐在冰塊上寫自白書的人。想起了班上男同學的便當,是染著淡粉色的飯,上頭擱一片圓得像太陽的黃蘿蔔。還想起校門邊,有個榻榻米房間,一位很年輕,剃個平頭,二十來歲的男孩子,會講故事給孩子聽,有時還準備東西給大家吃。「我們那時候很可憐,沒有麥當勞。」因此除了採酢漿草或麥子吃,還會爬樹摘芭樂,楊桃,蓮霧。想起老師關緊門窗說鬼故事,擔心鬼從門縫鑽進來,也想起有堂課左邊雨,右邊晴,眼睛忙不迭捕捉天氣。

操場上有少年在踢足球,球的落點,是一間老禮堂。我們幸運,趕上甫經重修、維持六十年前洗石模樣的大禮堂,整建時連屋頂木架都拆下,經防朽處理,再依原工法架上。童年的袁瓊瓊,大概也在裡頭跳過大會舞吧。國小三年級,父親調職台中,覺得幫她轉學麻煩,於是託付給借住湯山新村家中的朋友。「他們家有一個老婆婆,每次我回家,她便要我跪在一個圓圈裡,頭上頂一盆水,拿個掃把在我身上輕輕打,好像在幫我驅邪。並不覺得痛,也不感覺怎麼樣,隔壁鄰居看到了,跟我爸講,我爸才把我從台南接走。」因為那段管教真空期,造就她短短的逃學生涯。「逃學就去村子後面的打靶山,大人一直告誡我們不要去那裡玩——當然要去啊。大人不讓你去的地方一定是最好玩的。」

直到國小四年級,又搬回台南,閱讀興趣突然從漫畫轉向小說,「心理上我已經開始不願意只做個小孩子了。我從書籍裡走進大人的世界,對自己宣告了我的童年終止。



在《今生緣》這部長篇,您透過原生父母親做為小說人物原型,自上海搭船來台寫起,寫活了飄盪的一代。是什麼讓您動念寫這部小說?

它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因此我挑選一個比較有把握的題材:眷村。「寫」則一直是我滿習慣的表達自己的方式。不知道為什麼,上小學後,爸媽就要我寫日記。那時唯一的娛樂就是寫。村裡很多小孩都會自己編故事,奇情啊,謀殺啊。後來妹妹瑤瑤告訴我,每次只要我去上學,我媽就發動大家開始找我的日記。

高中我開始看《幼獅文藝》,每期都用介紹明星的方式介紹作家:余光中,瘂弦,葉維廉……看了就覺得對現代詩很感興趣,還去書店找詩集來看。那時候就很喜歡管管的詩,感覺很特殊,比較不晦澀。還像個粉絲,主動寫信給管管,請《幼獅文藝》轉,他後來回信,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我寫作完全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狀態。認識管管後,他要我寫詩,於是我莫名其妙變成女詩人。後來又莫名其妙出了書。寫《今生緣》是因為《聯合報》改版,蘇偉貞來找我,要我寫一個長篇。她明白地講,說希望能吸引讀者,所以找我寫。我那時已經在寫電視劇,一寫都是三、四十集,我想大的東西應該是有能力操控的,就一口答應了。第一回先寫了一萬五千字。後來每天寫八百到一千字。連載時我快把那些編輯弄死了。那時還用傳真機,每次我拖到下午三點才交稿。每天交完差,就繼續寫劇本。

可以說,我這一生有很多的事,都不是我立志要做的,是它跑來撞我的。

《今生緣》將當年「外省人」抵台的情狀,做了非常細膩的著墨,您是否做足準備作業?

有啊,我回去問我媽。我媽講話非常有系統,而且也有戲劇性。那時我常回去跟她聊。當然也加入一些自己的詮釋。書中的細節,除了聽來的故事,還看很多電影。自然就有畫面。

《今生緣》裡,「陸源」這角色很特別。他的出現,映照了在戰亂年代,婚配關係的混亂可能帶來的無法預期和身不由己。您刻意在小說裡安排這個早熟、帶著微微惡意的孩子,有特殊用意嗎?

陸源不是我生活中的角色。但我父親的確在大陸另有妻子,也真的有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因此我就把那樣的角色加進來了。雖然現實中,那兩個孩子從來沒有跟我父親連絡過。另外也可能跟我寫電視劇有關。戲劇需要強烈的角色。因此陸源有陰暗的背景,才能製造衝突,戲才會好看。《今生緣》裡很多角色都是虛構的。但陸智蘭那角色,就真的是照著我父親寫的。

在您早期的短篇裡,其實較少見到眷村的痕跡。反而,藉由各種角色、各種敘述方式,說出形形色色故事,為什麼?

我寫東西有個概念,筆下的年代、地區,太明顯時,對我來說會變成一個障礙。我會在心裡想,那年代沒有這樣的事吧?那時的人不是這樣想的吧?那地區不是如此吧?時事性太強的事也是,盯著一個特定新聞事件寫的作品,到最後一定會面臨過時的問題。所以我寫東西故意不說年代、地區。但事實上我小說裡有非常多的場景,雖未明說,設定上就是眷村,只是沒有強化。包括〈自己的天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

倘若童年形塑了每一個創作者、給予創作養分,您認為從「眷村」這個特殊的場域,汲取到最重要的內容是什麼?

我從眷村獲得的養分,跟從南部鄉下出來的小孩自他們故鄉得到的東西,是相似的。在一個比較封閉的地域裡,會出現一些傳言,會相信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造就了我們從小想像力發達。

眷村每一家都是門戶大開的。要是有人掉東西,有時就直接去小偷家裡要。小孩玩捉迷藏,也躲到別人家裡,把他們床上的蚊帳掀開,躲進被子假裝睡,當鬼的人也一樣找得到。在那種向別人敞開的狀態裡,另有一種詭異,就是每一家都有洞。牆壁常被人鑽洞。那時大家都用公廁,去廁所第一件事,就是用草紙把洞塞好──有些男生會偷看。

人情的部分也有。但我太小了,還不懂。等年紀稍微大些,回家聽我媽談一些舊事,就變得很精采。這可能跟眷村沒有直接關係。而是成長過程中,會有許多不解,再回頭去映照,就覺得好好玩喔。

除了特殊的空間,眷村多元的語言環境,在小說表現上,是否也有助益?

我一直覺得我複製語言的能力很差。所以我小說裡的人物,說話語氣感覺省籍差別不大,只好用別的部分補足。最初大家說我用的是張愛玲的語言。後來語言有了變化,是我看的書的影響。我從喜歡的作者如葉利尼克、赫拉巴爾身上學到的是如何去敘述一件事。一個很簡單的小事,你是從什麼觀點去看,把它轉換成不一樣的狀態?另外,愛特伍對於細節感受也很敏銳。她是聰明的作者,但不像赫拉巴爾會不斷修正對生命的看法。

對您而言,告別父親,與告別眷村,幾乎是一起發生的。是否感覺艱難或恐懼?

事實上我們要搬離眷村時,我很高興。沒什麼割捨或難過的情緒。當然父親過世,我會覺得是一個很可怕的事,因為父親很疼我,而且他離世後,我們家等於是面臨巨大的變動。在此同時,我也轉變為少女,滿腦子苦悶,所有的事都夾雜在一起。從小很多人說我像我媽,但我母親十幾歲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喪子。我父親過世時,我曾擔心我會不會也跟我媽一樣?直到我跟管管離婚,我想我終於脫離了那命運──我這一生,很少往回看。因為我一直走在前面,我一點都不多愁善感。


聊完作品,暮色忽然掩至,我們前往行程的最後一站:原日軍台南衛戍病院,後改為八○四國軍醫院,而今是成大力行校區的台文系新系館。寒流更勁,一身黑大衣,圍著朱色圍巾的袁瓊瓊,踏著稀薄的夜,走近那幢幾無變易的磚造洋風建築。「好可怕。」她說。

我們央她站著不動,好讓黑暗中感光不易的攝影師拍照。她望向一模一樣的南北向木廊道,「我就是從這裡走到我爸的病房──上學上到一半,被叫出來。」那時她念市立初中(今大成國中)。「我從床與床之間經過,從病人與病人之間經過,看到這世界一切如常,沒有任何變化。然後到了我父親的房間,床鋪得好好的。他不在,沒有任何人在。」昔時少女帶著透明的疤,生平第一篇小說〈路〉就寫父親的去世,然而直到三十萬字《今生緣》,才終於好好告別了父親。

儘管情緒被風吹涼,回程高鐵,袁瓊瓊談及過往總還漾出一點輕快。就像眷村消失,成為無法重訪的一處,她並不特別悵然,「我只感傷一件事,我應該把那房子留著,現在就有地方可以住了。」隨即又笑著補充:「我的感傷是很現實的。」


【除此之外】

管大滌:「悠著來,我們不是明天就要死了。」

南下那天,袁瓊瓊兒子管大滌與我們同行。他為她背包包,備水,兩個人手牽手搭高鐵。曾在散文集《隨意》裡被記錄的天真小童,如今是她寫專欄的靈感銀行。袁瓊瓊卻坦白:「我們是四年前才開始溝通得比較好。之前他都被我『虐待』。唯一能對抗我的方式就是不講話。從小房門被我踢過十次以上。改變的契機是我身體突然變糟,他去學針灸,幫我按摩,調理,做媽的終於願意去聽小孩到底說了什麼。」

兩人拌嘴的內容很有趣。

狀況一:當我們走在湯山新村,袁瓊瓊突然問:「我的圍巾呢?」管大滌淡淡說:「你剛就那樣把它剝剝剝剝到你的袋子裡去了。你的無意識行為已經出神入化!」

狀況二:袁瓊瓊坦白自己連載《今生緣》時,每天都有催稿奪命連環call。管大滌表示:「我那時就很想跟你說:那麼痛苦就別寫了啦;不那麼痛苦,就趕快寫啦!」

狀況三:袁:「我每次整理稿子就覺得自己看太主觀,還不如把力氣用來寫東西。」滌:「你的本質就是創作,我有在想要不要把這爛攤子(整理舊稿)攬下來。」袁:「等我死了。」滌:「等你死了,我就把你的作品給燒了。」袁:「我電腦裡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殘稿,日記,全部燒掉!」管大滌還沒來得及回應,袁瓊瓊馬上又說:「但如果我不小心得諾貝爾獎,你就把它留下來!」

如今搖身成為照顧者的管大滌,回憶起童年,忍不住抱頭:「我媽媽是袁瓊瓊我爸爸是管管,我完全搞不清楚他們有什麼好紅的。讓我度過了一段『灰暗的少年時光』。」國小老師是袁瓊瓊大粉絲,便要他好好寫作文,雖也喜歡閱讀、能寫作,但「某方面來說,我和我媽是相對應的兩個人,她有的我沒有,我有的她沒有。」

據說,他最常對老媽說的一句話是:「悠著來,我們不是明天就要死了。」因為常在腦內獨自進行六人會議,轉速和袁瓊瓊大相逕庭,「她永遠活在比別人快兩秒的世界,而我的時間大概是十年前。所以我們之間有時差。我得努力把自己拉到跟她同一個時間軸。」

袁瓊瓊笑著講自己不懂怎麼刪手機簡訊,請教管大滌,兒子湊到她身邊說,「你點這個,然後……」「然後?」「算了,你已經把簡訊全部刪掉了。」

這大概即是他們相處的典型狀態:第一步──沒了。


王肇蘭:「這麼彆扭的人,也總算是自己走出路來了。」

隔週,我們上花園新城再訪袁瓊瓊母親王肇蘭女士。高齡八十六歲的王女士美麗優雅,望上去總忍不住要想起《今生緣》裡的汪慧先,小說雖戛然而止,現實人生卻繼續流淌。

在您眼中,特別「彆扭」又滿心疼愛的大女兒袁瓊瓊,這名字有特殊含義嗎?

當年我們跟著國軍撤退到台灣來,眷屬先來,她爸爸跟著部隊到了海南島,當地簡稱瓊。我們在台灣住了半年多,她父親才帶著部隊來到台灣。第一個就懷她,為了紀念海南島那段好苦的歲月,於是幫她取名瓊。

從小有為她進行什麼寫作的訓練嗎?

我小時候家裡也給我念書。好像無形中就是喜歡念書的人。另外,我們外省第一代來台非常窮困,沒有一點點指望,只有指望孩子多讀一點書,才能有自己的天地。她從小倒很好帶。這一點不知道是否注定了她寫作。小時候她還不識字,在地上爬,只要給她一本娃娃書,有圖有字,她就乖了。從前我們眷村只有一個垃圾坑,裝了高高的電線杆,上面有燈,到了下午,倒垃圾的多半是家裡的大孩子。她幫忙把垃圾拎去,一去就不回來了──那裡到處丟著破報紙、舊書,幾個鐘頭都不動耶。天黑了,她還在那個電線杆下看個不停。鄰居媽媽們就講:瓊瓊啊,你要被蚊子抬走啦!

據說您是《今生緣》背後的寫作顧問,動筆前常聽您訴說往事?

有部分的影子,倒也不完全啦。只是聊家常,我不經意講些過去的事,或鄰居發生的事,或是我個人感受。可能她是用心了,我是老早忘記了。雖然看的時候是滿感動的。好像她寫的書,我家裡都沒有了。有一次李敖前妻要蒐集台灣比較有知名度的女作家的書,就都拿走了。

對您來說,眷村最特別之處是什麼?

當時流浪得太久了,終於有一個窩,感覺很滿足。窮是大家都窮,雖是月光族,人情還是很溫暖的。我們眷村像火車一樣,一路到底,天熱大家就擺個草席睡在地上。吃飯時間到了,要是媽媽不在家,隔壁人家也會喊吃飯。但亂世中,兜在眷村裡的人也良莠不齊,有時像秀才遇到兵,我大概也是那時訓練出來的脾氣。小時候我還過了幾天像樣日子,日本人來了後,就家道中落了。我祖籍安徽,成長於南京,過年過節一定回老房子祭祖。我常常還懷念以前的家,許多的伙計,吃飯是流水席,像花盆一樣的裝菜,誰到了誰就先吃。大家都像家人一樣,好得不得了。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好喜歡喔。我是再來兩輩子,也碰不著這樣的家了。

家裡出了一位女作家,有發生什麼特別有趣的事嗎?

醫院裡我掛號看病的時候,會有眷村老兵來問:瓊瓊是你女兒喔?我不正面承認。怕扯個沒完。其實她就會寫那麼兩筆粗文章,其他的是生活白癡耶。我老擔心她的身體,太不愛護自己了。生活顛倒。做媽媽的是這樣,兒女到了一百歲,在我們面前還是搖搖晃晃的小孩。還好現在總算是長大了。

(一旁袁瓊瓊忍不住苦笑:「媽!我六十歲啦。」)

2 則留言:

  1. 親愛的孫梓評先生您好:

    想引用您的這段訪談,會註明出處,不知可否?
    感謝您,期待您的回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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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好啊。出處是:聯合文學 2月號/2014 第35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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