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8日 星期三

給十七歲



和岱穎合編《生活的證據:國民新詩讀本》


突然空出來的一個下午,誤打誤撞,來到西子灣。多少年沒有來了?腦中還隱約印著一個畫面,一群朋友,前前後後,倚著英國領事館官邸的磚紅色半圓拱窗,留下青春照相。為了重回那個位置,只得走進如今被據為茶館的長廊,點一壺熱茶,打算在山坡上等日落。

那年夏天,是不是就是因為認識這群朋友,我才開始讀詩,寫詩?他們之中,有人為我解釋李金髮,有人一齊朗誦鄭愁予,有人在信裡抄寫蔣勳,十七歲是詩的年紀,當置身荒謬課堂,聊賴的老師和更形聊賴的同學們,共演一齣自絕於聯考制度之外的即興劇,書包裡和考卷作伴的那些被退稿的詩,是前途無效的車票,卻也有效地收容了彼時多芒刺的我。

無效的有效。跟書架上排列整齊的流行歌卡帶,影劇版剪下的奇士勞斯基劇照,戲院窗口偷來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海報一樣,都無法幫助我在考卷上成功回答三角函數或立體幾何,亦不能更精進、熟用英文的不同時態或句型;然而,每每情緒飽脹欲裂,花苞一般的身體,卻不經意在各種新識的詩行(當然,也包括那些卡帶,劇照,海報)中,獲得了理解。理解即治療。詩是陌生人施給的重要對話,安撫充滿破綻的我。

一直以來,我不是能理直氣壯說出理想詩歌為何的人,是拙,也是情怯。我怕一旦說出什麼,就像用容器將詩瓢起,詩不是應該更自由,流動的嗎?有人把詩當成信仰,我約莫是不忠的信徒;有人將詩視為黃金事物,我卻更情願它是一把椅子。鴻鴻詩集《在旅行中回憶上一次旅行》後記裡說的,「發現自己經常寫到桌子椅子,我的床。很好。這些是我每天能安心正視的少數幾件事物。」

大概也因為這樣,很長一段時間,我相信「詩是一種生活方式」(瘂弦語)。生活的內容包括什麼?栽種於胸口的一句告白,知識的求索,家族所餵養的光亮與陰影,忽然湧出的詩的可能……然後,迎來了世紀末與新十年,人人踏上網路,後解嚴時代眾聲喧譁,更多「反,正因為愛」的議題被書寫,生活於此島,除非刻意掩耳,遮眼,很難不被(自己)問起有關「公理和正義的問題」,而明白何以鴻鴻說「詩是一種對抗生活的方式」──

從小山上眺望,西子灣與旗津共同伸出兩條長臂,抱擁住一片海,船隻進出,遠方遙似煙波。風一陣一陣。遊客也是。聲音在洋樓之畔流動,混合著各色口音,或者亦包括當年我們談笑的內容?工作人員或警衛低聲喊:「那裡不讓坐!」微斥拍照而攀上護欄的異地遊客。風懶了,人疏了。遠洋的船還沒有從樹葉們的縫隙間離開。像哪個負氣的畫家隨手一抹,天色漸漸糊去。今天不會有夕陽了。

在生活與對抗生活之間,我仍擺盪,惶惑。(或許這是不應該的?)
但詩,一旦來過,就是活過。

就像,海平線雖然沒收了夕陽,生活仍慷慨遞來收據:天黑了,一艘大船從霧藍色碼頭深處駛出,巨大船身的頂部甚至比旗後山上的燈塔還高。我靠近岸緣,為它留下一張照片:給十七歲,也給每一個路過詩的人。







吳岱穎╳孫梓評:以一首詩,開啟另一種閱讀生活


【5月讀書日】孫梓評、吳岱穎:讓詩與更多人相遇

http://okapi.books.com.tw/index.php/p3/p3_detail/sn/2936



2 則留言:

  1. 梓評, 一直很喜歡你的文筆,
    每每翻開你寫的小說和詩集,總是讓我沉浸在其中,
    從未成年到現在快要30,
    你一直在寫,而我卻漸漸的少寫了..
    總能從你的文字中得到一些寬慰的力量,謝謝你,時常期待你的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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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Vinia。很高興那些文字曾經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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