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6日 星期三

閱讀川貝母


















久雨後,恩賜般的陽光,從小山頂端一路踅過窗外相思樹林,照進屋內,襯亮了臥室櫃子上方的一幅畫:一個被鮮紅色塊蓋住了眼睛的男孩,頭上頂著宇宙、山巒、幽魂與不可知的什麼。男孩臉部的墨色被暈開了,彷彿靜靜承受、隱忍著無法說予他人之事。那是我的第一幅川貝母。約定取畫那天,「有用的小事」展覽撤展日,第一次見到他。怎麼說呢,帶點羞澀的安靜,散發淡淡的光芒,川貝母畫裡,偶爾出現一圓形臉龐,斜瀏海,明朗眼神,緊抿嘴角,看來即與他有點相似。

生活中真正見到貝母的機會倒不多。每次見面,總有一種靜謐微醺,好像有誰肆意在空中倒滿電氣白蘭。應是他的淡定自在非比尋常吧。或是耽讀過他太多不可思議的畫作,那些繁複多層次的彩色,占滿而飽富張力的構圖,以及種種詩意又不流於晦澀的變形。還特別喜歡畫中藏住的手寫字,全世界有辦法把中文字寫得像英文字的,大概只有他了。這一切,使我像個小粉絲,前往台灣各處川貝母個展,親炙那些無法被掃描、複製的靈光。他的展,除了畫,還總有斑斕妍美的花草拼貼,黏土製烏灰或螢光色小菇群,使日常溢出為非日常。也許就是帶著層疊印象的總和,當他出現,空氣一時改變了成分。通常他身上配色很好看,不至於像畫裡那些令人屏息的諸色,隨身小物皆是簡單好東西。不說話時像個木雕,但是知道他正小口小口呼吸觀察著,關鍵時刻,會給出有力的一擊。

就像這一冊書。

相熟後,我們和阿力金吉兒三人得空時聚餐。也曾一起合作、布展。當我和阿力一陣慌亂,貝母仍不疾不徐。那優雅是怎麼來的?他取出提盒內有備而來的幾樣道具,比畫,黏貼,調整,說著笑著,還得空拿相機拍點什麼,畫面就完成了。餐桌上當我和阿力笑得東倒西歪,貝母仍維持剛剛好的溫度。參與,但是旁觀;聆聽,而不妄下斷論──真的很想搭乘潛艇到他腦中一日遊。

貝母有山有海的故鄉滿州,被我默默理解成仙人的家,原因無他,那些經由底片機拍攝的照片,海的藍是最溫暖的藍,山的綠是有故事的綠,更別說那一大片一大片浪紋似的草,置身其中,應該是莫問歸期的。每次聽說他要回家,眼前就出現他搭乘雲朵的畫面。貝母喜歡購買老照片,展覽中偶爾派用,曾誤以為是他的家族照,那讓我感覺他體內有一個與外表極不襯的老靈魂,願意聽懂陌生人的微笑與哭泣。他且有一隻極漂亮的貓叫咪咪,少女般,我常想像她一回家就脫下貓外衣,換上最愛的家居服,輕快幫貝母烘烤下午茶點心。

貝母偶爾和朋友到山上野餐,拍下精靈的證據。光在恰當的地方閃現,照亮他們的背或笑顏。除了每週有個羽球之夜,近來還熱愛登山,不畫畫的日子去拜訪雲海君,被人質在城裡的我只能在電腦前一一點開臉書照片,真是太羨慕了啊。但他又絕非不食人間煙火。我們仨有時交換晚餐內容,他能自己下廚。「炒高麗菜加鮪魚罐頭提味超好吃。」「剛吃完泡芙。」「買到一顆不甜的木瓜和一串爆甜的葡萄。」書稿與畫稿都大功告成的那夜,因臨時揪不到朋友一起慶祝(或體內孤獨因子作祟?),他選擇了看上去很美味的石頭火鍋。

能畫畫,能拍照,彷彿什麼開關被偷偷打開一樣,一日他說起正在書寫一系列故事。原以為是繪本形式,以畫為主,文字為輔,然而不是呢,他扎扎實實寫了一本六萬字的短篇小說。讀完不得不歎服:能完成這些文字,憑靠的自然非僅是李維.史陀所言「生手的天真」,雖然,貝母烈烈燃燒的熱情是相類的──有天他為自己所寫的故事畫插圖,趕工中,遽然表白:「好想繼續寫故事喔。」(記者截稿前最新消息:為了把圖畫完而忍住的題目,已經累積十二篇。)隨作品陸續曝光,我身邊的朋友,亦擲來驚喜回應(好吧其實也有憤怒,已經這麼會畫圖,還寫得這樣好,真的可以嗎),顯見貝母的故事,不只征服了我,還征服了許多善寫的人。

什麼樣的故事呢?平常罕得發表長篇大論(但絕非無主見,相反,他一向很清楚自己所擁有與所需要),閱讀貝母文字,大概真是獲得一張門票,可以正大光明登上他的腦海潛艇了。

若將貝母也歸入台灣七年級寫作者行列,相較多數同代小說作者勤於耕耘新鄉土,或將歷史記憶、後設技藝融為小說主題、方法,《蹲在掌紋峽谷的男人》顯然相當不同。也著眼現實,但擺盪向超現實;也在乎歷史,但從人擴及自然;大概也有新鄉土,能說〈小人物之旅〉裡的「父親」,不是「一步一腳印」嗎?然而,可口如同剛出爐的中西糕點,這些故事,若是喜歡小川洋子《祕密結晶》、《文稿零頁日記》,乙一《平面犬》,村上春樹《東京奇譚集》的讀者,必然也會與我一樣,在貝母的說話中淪陷。

有時寫的是浮士德的交易,比方〈萬花筒〉或〈慢跑朋友〉;有時是包裹在奇想裡的人生意見,比方〈叢林〉或〈萬籟墓園〉,有時展現歐.亨利式結尾,比方〈蟬的左手〉;有時是時空難辨的鄉野傳奇,比方〈噩夢與藏品〉;有時甚至逸出一點伊恩.麥克尤恩的暗黑風采,比方〈洗牙〉。

貝母喜歡閱讀華文或翻譯書,各類藝術的澆灌也沒少過,雖因緣際會居住在台中,但台北場次的劇場演出,參與得比我勤快。這些大約都雕刻著他。在故事中見出端倪。書中深深勾動讀者情緒的魅力,不消說,是他充滿彈性的想像魔術:尋常五金行供應新鮮的衛生筷,是把連根拔起的樹放進削鉛筆機現製,怎麼覺得,這好像也是年輕人在當代社會所遭遇的對待?倘若真的發生巨大核爆,輻射區的生活將會如何──被遺忘的動物們猶在殘垣中徘徊,若是自願留守的人呢?若有一個萬花筒可以預見未來,進而使自己能做出正確選擇,你買不買?《雲端情人》有聲無影,若能與心愛的人在虛擬影像的墓園裡終老,是幸福還是沉淪?這些舉重若輕的疑問,被貝母以極新鮮又準確的譬喻塑成:摸起來像攀木蜥的紙質萬花筒、思緒的碎石被激成發亮的汗水、斬夢人遠看似剪了耳朵的老虎、靜物像從未拍過照的村民……更別說,還有許多豐實的細節:慢跑者的肢體,洗牙者的刑場,推銷者的臉孔……大量經由觀察捕捉到的感官體驗,使故事長出強壯的骨肉。

我發現,主題上,貝母似乎特別關注「虛擬與真實」。〈慢跑朋友〉以虛擬對應真實的殘酷空寂,〈萬籟墓園〉則進一步將虛擬和真實無限的拮抗,以特殊的結構方式做了一次深度思辨。此外,對於當下/自己的不確定感,游移出多重可能,若把分散在〈洗牙〉和〈萬花筒〉毫不相干的對白湊在一塊,竟生出神祕的對話效果:

「難道你不是你嗎?」
「我是第幾個我?」

這簡直就是〈蹲在掌紋峽谷的男人〉所預示的命運迴圈。「記憶」大概也是貝母在意的。鬼魂們隨身攜帶的筆記本,用來謄抄記憶。乳牙,是「記憶的通道」。記憶太重,才需要周先生「拔罐」取出。(是那個周先生嗎?「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有了拔罐,哎,「你無法想像忘記事情有多麼讓人快樂。」

貝母有一種幽默,偶爾對話時會淡淡浮現。不是試圖取悅的。但很可愛。像冰塊在飲料中發出只有借物少女才聽得見的歡呼。這些故事時,長篇幅的結構是我最初擔憂的部分。雖然知道,透過一些技巧,可以使故事更「完美」,但讀過第三、四次後,我被說服了。被這些彷彿嫩芽,或擁有小嬰兒屁股純潔感覺的故事給說服。就像書中那個名為「畫家」的角色,忽然「獲贈」新的視角,我猜貝母也有翻轉水平線的能力。更何況,該篇故事最末,就漾出了貝母式幽默。

是村上春樹的說法嗎──閱讀故事使人們明白何為虛構,並能因此順利回返現實。感謝川貝母,他所製造的詩意奇幻幽默世界,讓我們領受過夠好的虛構,可以甘心降落現實,繼續當一名平凡的人。


《蹲在掌紋峽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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