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4日 星期五

黃文鉅提問《知影》




Q:「微微被理解的,只是事物的投影」,此說極富詩意。可否請你談談這本書的命名緣由?新作的主題,大抵仍是一慣的關注:閱讀,音樂,旅行,現下日常與舊往瑣憶,與之前的《甜鋼琴》、《除以一》有何決定性的差異?是否有考慮嘗試議題導向的散文(非雜文)書寫?

A:「知影」來自閩南語「知道」。閩南語是我的母語。然而我長久以來卻缺乏以母語書寫的能力。這些年因為工作校稿緣故,偶爾需要理解台語文寫法,每每查著線上台語字典,尋寶般找出字與音的對應,像在成年的床底找回一顆童年的乳牙。當然,《知影》並非一本以台語文書寫的散文集。還喜歡它在字面上讀起來的樣子,很像我懵懵懂懂活到中年,卻對世事一知半解,摸不著真實,只觸碰到影子。當光源照出暗影的時候,那個影子不也常常因主體的移動而變形嗎?我對世界的理解,一樣歷經著自願或被迫的變形。就像寫在書裡的這些小事,不能說是捕捉到事情的真實了,被籠在文字裡的,大約也只是影子們。
以議題書寫者,過去我寫過《綠色遊牧民族》記錄當兵生活,《飛翔之島》從台灣文學作品導覽島嶼地景,都是滿有趣的經驗。我也一直羨慕比如簡媜,每一冊書都有殊異的臉。不過,一直都沒能真正效法──可能我能力不足?
《甜鋼琴》收留了大學時代到當兵時期的散文,《除以一》則倒映了花蓮讀研究所的時光。《知影》是進入職場十年所寫點滴。前兩本書我還是學生階段,從尋常人際互動、知識的注射,生活所歷,獲得題材。其時年輕,敏感,浪擲時間也不覺可惜。《知影》說穿了也寫生活,並無「決定性的差異」,可能視線一樣不夠聰明,但是心裡反覆琢磨著說的口氣。這個「說」,當然包括詮釋與理解。我不知道有什麼毛病,幾年前寫的文章,現在再讀,都很不能接受那些口氣了。

Q:我想借用你的詩句「縱使微涼也溫暖」,來形容你的散文特質。你兼擅詩文,兩者在你筆下彷彿近親。我依稀記得,你的詩早年參加文學獎,曾被余光中評為具有「強烈的布爾喬亞息氣」,其實散文(甚至小說)亦近此風吧。在寫作不同文類之時,你會有明確的區分嗎?換句話說,兩者是被擱置在同一個美學系譜的籃子嗎?

A:我猜,「微涼」是指文字儉省後,所造成的某一種冷;「溫暖」則大概是我希望獲贈的與他者的互動?因為曾被這樣那樣觸動,所以才留下記錄?
確實我活得愈來愈中產階級了,雖然那並不代表我不渴望自己是一顆「土製炸彈」。有些事我不寫,並非就不存在於我的生活,或我不關心。不寫,有時是能力問題,沒辦法找到合適載體。
書寫不同文類時,心裡好像有個水果多段選別機,它自己會進行分類。然而,水果都還是一樣的品種。沒有忽然從柳丁變成芒果。

Q:第三本散文集了,你是否仍堅持一種「詩意的散文」?誠如夫子自道,你的散文,是一種日常小甜點:文風耽美偏甜,罕有苦悶、傷懷、煙硝之氣,哪怕哀悼青春碎片,亦下意識使用詩意筆觸作障眼。閱讀你的文字過程是詩意的,優雅的,賞味的,尤其,字裡行間總帶有某種童真的眼光,玩戀著人世間賞心悅目的小細節(我特喜歡讀你寫旅途與飲食),以至於文體透明精緻,這反倒有點明代小品文的況味了?

A:很開心《知影》有若干篇章令你感覺透明。我喜歡張岱,儘管那些他所好的事物都留不住,浮華都成蒼涼。我不確定這些小甜點會否有一天也成為毒藥。
我喜歡的小品文,要嘛希望它成色透明,要嘛希望它給出野蠻。前者幾乎不敘事,只是聚焦小物寫生,或鋪陳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緒。後者當然要似「娛樂重擊」,像李桐豪那樣擅長綰合聖與俗,讀起來就很入味。我貪甜,人又幼稚,散文就成了我的照妖鏡。

Q:這本新書讓我想起佩索亞的《惶然錄》──結構袖珍,不專營浩蕩,反能各自為政、小題小作,徹底實踐了你所謂「細微派小甜點」的特色。你如何看待這種書寫形式的成形?(某些篇章曾發表在臉書,是因為傳播載體的關係?)

A:喜歡《惶然錄》,它是我的荒島書目之一。不過《知影》較多短篇幅,倒不是緣自它。不太容易解釋的,也許是──生命情境的轉變?首先是敘說的意願降低了,再來是敘說的內容隨著減量了。最終就成為一則短短的告訴。我羨慕能夠長篇大論者,無論是細節的建構,生命能量的湧現,或者觀點清晰、振振有辭,我都缺乏。我想這是我接下來必須面對的功課。

Q:散文作家在寫作當下,必有願意遮掩或攤展的地方。你似乎漸漸比較願意觸及家庭或情感的書寫了?會這麼問是因為,覺得你真的老了(笑),以前的孫梓評總是癡戀著青春,而今微微滲出了滄桑,情同倏忽老去又不甘心的孩子。

A:小時候我確實很怕在散文裡脫衣服。把各種隱喻穿戴整齊才出門見人。現在活到可以脫衣服的年紀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成了大叔?)。不過呢,總覺得自己僅處於解開襯衫第二顆鈕扣的程度。
其實過去我也寫家庭或情感。比重上跟《知影》一樣,稱不上特別重。我曾經好奇為什麼有一些散文作者,臨近中年,便開始對於家庭、血緣主題的大規模挖掘(當然現在比方楊富閔、周紘立,都是一出手便以家族為主旋律)。後來我想,青春時節,人像飄篷,一顆心野野地到處燒。孤獨得想和另一顆星球發生碰撞。不惜玉石俱焚。年紀漸長,免不了有更多機會面對「我之所從來」。長輩和自己都老了,面對生命或生活的想像也不一樣了。──我自己倒覺得,關於情感或家庭,還有好多東西沒寫。有些我還沒辦法寫,有些分寸,拿捏,我禁錮自己比想像中更深。我也不知道,在人生下半場,是否會繼續解開其他的釦子。順帶一提,那並不代表我自覺站在舞台上,台下有觀眾候著。那個狀態比較是:對鏡練習。

Q:你認為,「好看的散文怕空泛,怕陳腔,作者得尋覓(甚至發明)一種說話的口氣;好看的散文,作者捨得真誠、赤裸,坦白內裡豐盈的喜悅與無邊黑暗;好看的散文,有時得力於時間饋贈,等歲月夠悠長,藏在其中的一些什麼便露出端倪。」可以把這個散文觀說得更具體一點嗎?

A:我認為,「什麼都想寫,什麼都敢寫,什麼都能寫」,大概就是散文的鐵人三項。「想寫」是訴說的意願。「敢寫」是自我的挖掘。「能寫」是技術的展現。說話的口氣與文字相關,一篇好看的散文,作者必定有其獨到的說話魅力。然而那也不能只是話術,得從心裡掏出東西、願意從心裡掏出東西。散文來自生活,生活由時間引流,因此,站在上游看到的風景,也許到了中下游,有了不一樣的構圖。那就是時間送給散文(創作者)的禮物。

Q:除了張曼娟和簡媜以外,好奇你還受到哪些散文作家有意無意的影響?

A :高中時期我外宿,導師依例來巡邏,看見我書架上一排都是女作家(三毛,鍾曉陽,袁瓊瓊……)。他似乎有點意外。我猜想那是少年的我的情感系統在尋求呼應。當然我還一直都熱愛柯裕棻,陳淑瑤,張惠菁,張亦絢,黃麗群。現在我還喜歡閱讀比我年紀稍小的散文作者:湖南蟲,黃文鉅,陳玠安,曾谷涵,楊富閔,神神,陳柏煜……雖然已有那樣多散文作者寫出優秀作品,他們仍能層出不窮拓展散文的可能。這對我來說,是比影響更重要的提醒。

Q:就你多年的編輯和創作者的經歷而言,你覺得你這個世代的散文書寫,與上、下兩個世代之間,有何差異?

A:比我年輕一些的作者,特別感覺大家很快就掌握到散文文字應有的精緻度與風格化,敏微於當代生活更形繁複的人際網絡,卻猶能靜心回到一個必須跟自己對話的範圍之中,然而這兩者是否恰好互補?畢竟社群網路要求的就是分享與互動。較我年長的作者,則以勇健記憶與良好文字成為了時代的見證者,看似散文,實為珍貴野史,比方當我讀阿盛老師的作品,總是不免如此慨歎。至於我這個世代嘛,好像單一位作者都很鮮明,但組織成怎樣的共相,我卻是不知道的了。

Q:兩年前剛出版新的詩集,今年出散文集,接下來是否有計劃寫新的小說或其他寫作計劃?


A:手邊有一個關於詩集的想像,不過還不成熟,也沒有動靜。說不定,一晃眼,十年又過去了。




★黃文鉅,一九八二年生。台灣新竹人。政治大學畢業。著有散文集《感情用事》。

★原載於5月號《聯合文學》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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