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0日 星期二

鼻日記


















午後理髮室,附贈三分鐘肩頸按摩,右臂懸有刺青的男孩詢問所要味道,答香茅檸檬,男孩旋即到後側取少量精油置於掌心,微攏,自己先嗅聞了一下,或許是為了確認。說不清是先感到精油敷上脖頸的瞬間冰涼,還是香茅那霸道的存在快了一秒,腦中不由分說出現,看完鯨鯊要前往小島飯店,眾人站在一片無可名狀的湛藍前等船,女服務生微笑端來一杯香茅茶。

氣味如檔案無情覆蓋,出門前搽的微量la pluie退場了。無論柑橘、薰衣草、伊蘭伊蘭、茉莉、岩蘭草都散去,只餘下香茅。更別說,來自法國山區Siant Julien du Verdon的橙花氣息,起床時便隨黑鐵圓盒蓋上而按停,前一晚亂七八糟的夢境,也被拘在主人暫離的房間。

咳了幾天,日日口罩,呼吸自己的病。病中對氣味不曉得更敏感或更弛乏,心愛的零食Jagariko出了限定版海膽口味,也如嚼蠟;日月潭紅茶,還聞得到香氣,但像上了減光濾鏡;慣喝的咖啡到了喉間,只餘下澀與溫度。

這樣還是要工作,工作不會如氣味自行在時間中消散。忘了帶朋友贈的小金屬瓶項鍊,裡頭有個棉芯,沾過精油,可攜氣味同行。不怕,桌上有方木盒,只消幾滴薰香油,立刻創造出私人小結界。若人在家中,自然得打開超音波噴霧器,曼谷飛來的精油又旖旎又佛,一團霧想中,好像再次走回冬日小巷二樓,能畫畫的女廚師自己布置一間木質情調老餐室,盤皿沙拉小花園般遞上,淘氣杯裡是草莓氣泡飲。

有時戴口罩也不全然為了病。夜間覓食,穿越巴士騎士車流,儘管左側一片大空地聊表心意栽了幾棵樹,但空氣濃重,像卡爾維諾筆下那朵駭人煙雲。城市的解析度好差。進了餐館是另一番攻防戰。是夜決定吃月亮蝦餅,踅過紅綠燈我摘下圍巾,「我要保護我的圍巾。」走在右手邊的T立刻理解地說,「我也要。」說著也摘下他頸上那抹暗紅,收進背包。唯我二人,深知美味代價背後,便是那揮之不去的油煙味嗎?或是大家都能成熟接受,僅我二人,進行孩子氣的抵抗?就算保護了圍巾,外套和襯衫仍難倖免於難啊。若逢貪吃陶鍋的夜晚,必然就是帶走一身火鍋味,回到辦公桌前,讓各式餃類與水煮肉片伴隨校稿和發稿──於是有時好感謝日本商務旅館裡,衣櫥備著一瓶除菌EX,那不像熊寶貝膩發人工芳香,唯盡責驅逐了煙味或餐館所餘的無形印記。

衣物貼身,有時似人。戀人穿過的毛衣,蜷在椅子上,抱近之後,或能輕輕嗅出一些語言之外的?那麼,戀人亦會聞出我陽台的久雨,生活的失序,像盲人點字,讀出藏在沉默中的那些凸點?氣味有時是溫柔的攻擊,企圖使無味日常改變;有時是消極的遮掩,謊言般,包裹我沒來由的不潔根柢。

冷茶喝盡,關燈下班,雨夜,街上微冷清。抵家開門,迎面撲來是近乎百分百潮濕氣味,像十三歲宿舍裡十二個人瓜分一個空間,總有誰賴皮躺別人床上,冷氣房內晾衣服,電風扇嘎吱叫喊。腦中不由分說出現,逆光玻璃窗外一株老鳳凰木,奇特的豔紅在暗中吐舌。氣味讓我在同一時間,在不同地方,做許多人。我面向黑暗,略微怔忡,很快把燈打亮。此刻住家窗外的相思樹,仍不夜地發送著潮浪般細碎的對話吧。

走進浴室,一日末尾,期待藉由沐浴重生。褪去衣物,扔進洗衣籃前,照例神經質嗅聞一下:前兩週在那須高原沾染的溫泉味,洗過幾次,終於淡了。



5 則留言:

  1. 常常想有隻狗分身嗅嗅自己的氣味是甚麼,同學說有點像藥房味......我聽不到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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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如果是中藥房感覺很深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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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哈哈這麼一說好像不錯,好像一個特亂的巨型收納箱,可以藏到最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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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dear 梓評
    生日快樂
    很是想念


    小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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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小保:)祝你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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