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5日 星期一

關鍵字:同性戀.同志.酷兒




















【九十年代台灣文學切片】
關鍵字:同性戀同志酷兒

等不及結集出版,社團學長C君向我展示他的剪貼冊:每一天,人間副刊連載的《荒人手記》。會不會也是那時,他決定開始寫那「虛實莫辨」的同性戀短篇?而我從十七歲起,懷裡揣著一個同性戀長篇大綱,人物,結構,想到什麼,就寫一點,字跡潦草地把片斷場景留下。那是1994年,後解嚴,後學運,我在颱風過後的一天,進到臨溪而建的學校──再過幾年,這校園場景,會出現在《天河撩亂》。

之所以參加那社團,因為C君帶著當時唯一的社員,在綜合大樓擺攤賣書。網路史前時代,相逢全憑機運,可為什麼,每一個人,和另一個人,還是相遇了?雖讀哲學系,C君已經完整築立他的文學閱讀系譜(在他蘇澳老家房間,以一大片落地書牆的方式強悍宣示著),且持續將路標慷慨分享給我們。數年間,幾無怨言帶著十多名新社員辦各種活動,聽各種牢騷,讀各種生澀的寫,誰空堂待在社辦,不是塗留言本,吃三明治,就是望著稿紙生產文字。

都說九十年代因為文學分眾,副刊快將沉淪,《恐怖份子》裡女作家得了小說首獎躍上電視新聞的榮景不再,但其時還是好多報紙、好多副刊啊。C君好耐心告訴我們投稿SOP,被退稿了,總可以屢敗屢戰。由於住宿訂報不便,時常涎著臉到超商偷偷抽一份報紙,背對店員快快翻到副刊那一頁,若有心愛的作家便直接買下,若「還好」就佯裝沒事,小心將報紙摺妥放回格架。最驚喜的,莫過於攤開一落沾滿油墨味的軟紙,不曉得版序可能因廣告緣故被調動,正愁找不到副刊,赫然便尋著自己名字登列其上,又怕被看見又怕不被看見的現行犯。

男子宿舍八人一室,貼有金城武海報的玻璃窗外是山壁,攀生著碩大肥綠的蕨,房間很濕,且暗,沒有冷氣,電風扇旋轉一整夜,冬天時厚重棉被摸得到表面涼寒。熄燈後我仍據在桌前看書,書桌上頭是床。那時我已讀了郭強生(是曼娟老師演出的《非關男女》哪),李岳華(瞬間跌入他筆下的東京櫻花和台灣南部髮廊),林俊穎(首次讀到曼哈頓故事,為此特地去了序裡提及的McNulty's,以為就能路過「美麗的空屋」),董啟章(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啊),黃碧雲(從此成為鐵粉),著魔般看完《鱷魚手記》,還不知道隔年邱妙津會在蒙馬特自盡;即將讀陳雪,洪凌,杜修蘭(她去了哪裡?),林裕翼(他去了哪裡?),朱少麟(多年後,竟約在《傷心咖啡店之歌》的傷心咖啡店裡訪問她),林奕華(台灣借來他的「同志」說,金馬影展1992年起開設「同志單元」),曹麗娟,東尼.十二月(林則良寫小說時的筆名),吳繼文(除了好看的小說,還喜歡他翻譯的每一本吉本芭娜娜),蔣勳,並且,祕密跟蹤紀大偉發表的每一篇作品──我也成為熱衷剪貼的人。終於盼到《感官世界》出版,去女書店聽講座,讓他在我的書上簽字。他寫:梓評指教。我說:好嚴肅喔。他加上一個括號:梓評指教(才怪)。然後我便樂呼呼穿過整個盆地回宿舍睡覺。

怎能不愛紀大偉?(當然不是因為翻開李幼新《男同性戀電影》,彩色頁有他全裸演出《愛德華二世》……)短篇與中篇三連發,可以科幻可以寫實,可以理論可以創作,還兼擅翻譯;且和洪凌、但唐謨一齊將Queer譯為「酷兒」引進台灣,如此在同志創作╱理論╱運動眾聲齊鳴的90年代,更添喧譁,各種身分的認同與展演,於世紀末「沸騰地尖叫中」。他不僅能寫勤寫,還飛快編出論述讀本《酷兒啟示錄》與文學讀本《酷兒狂歡節》,在BBS和網路與同志文化同步擴散的幾年之間,《晚安巴比倫》更即時回應了「網路世代的性欲,異議,與政治閱讀」。書中許多新鮮尖銳的觀察,戲謔與想像有之的大哉問,廿年後溫度依舊,而問號仍然空懸著,像一顆誰也摘不到的果子。

相對於小說的繁花盛世,散文和詩彷彿噤聲。《一隻男人》和《瀕危動物》都到了21世紀才誕生。陳克華還未以《善男子》「鄭重地、美好地、清晰地奪回出櫃權」,唯《欠砍頭詩》已經派出肛門和陰唇,林則良《與蛇的排練》則藉著惹內、賈曼、巴索里尼,為心愛的陌生人招魂。

若能重回當年深夜宿舍,檯燈應該還照亮了書桌旁的戴爾.派克,湯姆.史班鮑兒,東尼.庫許納,三島由紀夫,一台新購的筆電,左側較高的一層書架,亂亂夾著《誠品閱讀》,《影響》,《聯合文學》,《島嶼邊緣》。至於《G&L熱愛》,礙於封面,大概會收進抽屜吧。

我的椅子空著:《囍宴》開席了,多年後在塞維亞小鎮旅館電視上一眼就認出的《愛情萬歲》得獎了。除了和室友半夜溜進電影社看法斯賓德,為了搶金馬的票,C君排定班表,社員們到售票端點值班,如此也有了夜宿書店騎樓的經驗。而又怎麼可能忘記,大螢幕上:一個轉身,既是生離,也是死別;黝暗的三溫暖,那一對父子摸索著身體,遇見了彼此;一道盤旋空拍的瀑布,Caetano Veloso唱起〈鴿子之歌〉,水勢恢宏,轟隆隆,把我的臉頰濺濕。

幾乎就是,回應曾浸潤在一個時代的小小回聲──1998年秋天,廿歲時寫完的同性戀長篇在秋天出版,我結束學生身分,開始服役。離開前,把所有的書裝進廿二個紙箱,打算寄回南部,卻忘了再看一眼C君的剪貼冊,究竟插圖是陳思年還是陳裕堂所繪?然而C君如同九十年代,已經永遠不在了。


6 則留言:

  1. 梓評指教(才怪)
    XDDDD
    怎麼那麼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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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怎能不愛孫梓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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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也想給孫君簽名(才怪)
    (只有暗中知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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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哈哈哈,是一定要加(才怪)就對了。
      知影了(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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