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3日 星期五

世界到底有幾個啊?




















世界到底有幾個啊?
一點點關於《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回憶

考完高中聯考那天失眠了,躺在地板聽了一整晚的假貓王。也許有月光,也許沒有,總之心裡知道「一個更明亮的夏天」是沒可能了。放榜,差十二分上第一志願,於是又回到同一個中學校園,從三樓國中部宿舍搬到一樓高中部宿舍,早晚自習動線還是同一條,沿途木麻黃摩擦彼此、模仿濤聲,不同的是,數學課互傳紙條的女孩被分到隔壁班去了。

南台灣像夏天的秋天,跟張震一樣,比十五歲還少一點點的我,下課後的木桌椅教室,逆光,突然看見齊耳短髮的她轉頭──哦,真的很像大螢幕上,那個說著「我就跟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的小明。我對名字裡有雲的女孩轉述我的感覺,她像小明一樣地笑了。

想想,最初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關聯就這兩樣:一個與我同齡的男孩子在電影裡經歷了和我截然不同的人生,屬於十五歲的無可奈何與傻氣卻仍準確遞交到我心裡的洞一個與電影中模樣相仿的女孩,出現在現實生活,令我有時分不清真實和虛構。

慢慢,屬於電影的其他部分才被拼湊起來:眷村。幫派。戒嚴。白色恐怖。美國。六十年代。金馬獎頒獎典禮上的閻鴻亞。台灣新電影。我像是,也撿到一把手電筒,從黑暗中一次次照亮一點什麼。

局限的視野是幸運的,也是危險的。有時會偏執地相信手電筒亮光所照之處,就是焦點與全部。只是,住在黑暗中的人,或許並非沒有見過光亮,卻明白自己更需要黑暗,像需要一件制服。

那麼,拿著手電筒的我,不免就會納悶:世界到底有幾個啊?光的盡頭是一個,光的此岸又是一個。有時我穿過一個又一個,世界是灰疊著灰,花裡有花。世界是包裝紙的外面或裡面。世界是一首歌忽然沉默的間奏。世界是將堆好的積木打散、從頭來過。不管哪一個世界,都真的是不會變的嗎?

有時以為做為世界的自己,像俄羅斯娃娃被一再拆解,但身體的最裡面住著一個少年犯。已經第三天了,我徘徊電影院前,望見海報上的小四低垂著頭,汗涔涔的額與髮,被昏黃燈光照射的神情,與其說是倉皇,毋寧更是倔強。夜更深,我還在街上,等路人散盡。我手中沒有刀,但算準了時間,那一秒,我將狠狠撕下海報,邊跑邊將海報溫柔地捲起,握在手中,然後用盡所有力氣,奔向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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