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快閃

醒來，旅程第九天，窗外急雨。半山坡上的老旅館，騰著和雲一樣高的錯覺，在榻榻米躺下來，就像躺在天空局部，沒做完的夢也會很快墜下去。要離開了。8點51分的超廣角特急，還得先繞走一整個U型山路，才能到抵山下車站。

然後，去京都。

難得是這樣的路過，前後都有句子，只拿京都當一個過場，便打定主意，什麼廟都不去，什麼枯山水都不看，什麼祭典都不參加，（自以為）返鄉遊子式的，挑幾間小時候心愛的店家──假裝，那些食舖也伴過我的青春期，一條小路目睹我兩次車禍，一間咖啡館和不同戀人喝過口味有異的咖啡。

行李拴在車站，轉車前往六角通。鰻魚老店京極かねよ終日散發燒烤白煙，午餐時間已過，大正末期迄今的木桌子木椅子似有一種「我累了」的喃喃。坐下來點碗きんし丼，大碗蓋不住露出邊緣的厚片玉子燒，拿筷子掀寶，才看見烤鰻睡在蛋和飯的中間。湯是鰻肝湯，滋味幽微。

午後錦市場晃晃。京野菜有的乖乖待在竹簍上，有的泡在水裡，奈良漬溫馴有序地疊高，量詞竟是「一舟」。呀，今晚開胃菜就是一樽生啤，一舟形味皆雅的酒糟醃瓜吧。

然後去喝咖啡。先斗町雜巷中迷途三番。茶寮都路里前永遠的排隊人潮。那就移動到橋上看一下鴨川，街頭藝人和化緣的僧，都各有位置。風在河面吹出線條。終於抵達Francois喫茶室，低調刷白的歐風外觀，彩繪玻璃吊燈，長髮女侍者彷彿從竇加畫中走出，端來雪白瓷器裝盛的起士蛋糕，佐著鄰座日本歐吉桑和女兒的細語，以及古典樂，咖啡極黑，襯得瓷器更白了。

時間還剩一點。散步回京都塔。誰沒事會上塔頂眺望？從來，京都的細節都必須是近身授受的。一縷誰的浮香，一抹單車背影，一尊少年阿修羅……果然高處俯瞰只得到「獃」：哦，那是五山；哦，那是清水寺；哦，那是京都車站。反正重點是要去塔下方的大浴場，據說因為營業時間長，而頗受旅人喜愛的浴場，慢吞吞脫了衣服，清洗自己後，縮進不規則造型浴槽，身旁都是當地老爺爺，每日作業般來此，和面熟者寒暄談笑。我是白紙上不應該的墨漬。

臨走前，再到現已閉館的「手塚治虫世界」看一場原子小金剛動畫，就結束快閃行動。買了個筍飯搭配鯛魚的老舖便當，跳上Kodama列車，往東京──假裝自己身在高鐵左營站，買妥美味野菇濃湯，靠窗位子，列車移動，總在眼熟的一瞬，想要指認位於鐵道旁的祖墳。然而窗外只有京都塔，雪白塔身，像根蠟燭，擎著亮光，很快，在倒退的夜色中被風溶溶地吹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