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跟蹤《太少的備忘錄》裡出現的文本:中國童話、《紅樓夢》、《蟬》、《聽風的歌》、《古都》、張愛玲傳記、《荒人手記》、《看海的日子》、《一生中的一週時光》、《白河夜船》、《憂鬱的熱帶》……幾乎與我昔日的書架押韻,那麼,應該可以合理揣度,羅蘭.巴特探討攝影的《明室》,也曾寄居他的房間?
羅蘭.巴特說,「我絕不能否認相片中有個東西曾在那兒,且已包含兩個相結的立場:真實與過去。」
真實與過去。所謂備忘,大抵是謄抄真實發生之事,那事情並且已經過去了。倘若攝影藉由一幀照片,說明了「此曾在」,照片且隨即成為「詮釋的停頓」——那麼,透過書寫挪使鏡頭轉向「盲域」,或詮釋出照片/事件所給予的「刺點」,應該就是懂拍漂亮照片、能導演動人電影的侯季然,還願意埋首以文字創作的理由吧。
收錄在書裡的篇章,有童年舊事如〈37路通往童年〉或〈一個小孩的聖經〉;啟蒙片刻如〈迷宮、兔子與其他〉或〈微涼早晨的回憶〉;青春素描如〈寂寞的場所〉或〈蛻變〉;追憶逝者如〈東區舊事〉或〈傳奇〉、城市思索(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閱讀筆記(讀許多書,當然,也讀電影)……
也許因某一類體質相近,常邊讀著,內心的餡就被他的文字踏凹。彷彿我也曾搭上那輛公車,偷窺青春期的他在無以名狀的失落裡蝕溶;或曾在京都投宿同一家旅店,聽懂了鄰房的陌生人,何以枕邊有落葉堆疊:「在有你陪伴的睡眠裡,但願我們不會承受不了彼此的寂寞。」
最使我驚豔者,比方〈東區舊事〉藉地景拼湊父親工作軌跡,充滿音樂性,甚至漾出微量黑色幽默,追憶的卻是「曾在此」的亡父。如今不在,但「此曾在」,消失的攤位與店面,街道綻放的表情,被好記性的侯季然凝視,在飽含魅力的文字中重現。那些看似淡然的說話,沒有聲嘶力竭的吶喊,或誇張的舞台動作,就像另一篇寫密友早逝的〈傳奇〉,只是好誠實寫出遭遇突然的死,種種內心運動,而最末,竟那樣節制地收束。
誠實,一是儘可能還原畫面,如同日文漢字指涉攝影時所用的「寫真」;另外則是警醒安排文字,不讓過度滿溢的抒情或陳腔控制書寫者自己。魅力之所從來,還包括掘鑿自我的深度,像所有秀異寫作者所願意慷慨的坦白,在側寫野百合世代的〈繼續墮落〉,我也讀到類似質地:有人在廣場上靜坐抗議,有人在小包廂裡對著螢幕上的偶像手淫。避免被大論述的暴力網捕獲,侯季然用他獨有的視角,舉重若輕跳遠,使真實顯影,揭穿那些無禮與軟弱……這似乎也呼應羅蘭.巴特用語:「即是此」。
同樣使我目光流連不去的,還有與愛情相關的幾篇,比方〈水上迴光〉,以三段式結構倒述一段祕戀,準確而美麗的字眼,讀著時會忍不住屏住呼吸,讀完後會想要占為己有:如何能這樣透明又野蠻地說破感情裡兩造相互豢養時,體內所蓄積而至淹滿而至無路可出的孤獨?如何能消耗聰明耽溺世故亦別無選擇,接受話語的徒勞,愛的徒勞,而甘願獲贈形而上的拘禁?
此書時間軸橫跨七十、八十、九十年代,甚至跨越新世紀十年,不免也好奇,侯季然如何從倥傯生活中淘洗出這些,成為「太少的」備忘錄?書寫雖使照片所不能至的盲域現形,我終究貪心地想像:在他緊湊無暇的拍片行程中,還有多少故事,來不及備忘?也因此,篩留在書中的,更顯貴重了。
《明室》中文版封面由安德烈.柯特茲拍攝的巴黎少年,將一隻剛出生的芻犬貼近臉頰,面對鏡頭彷彿警戒著什麼的神情,羅蘭.巴特如此註腳:「他那憂傷,心疼,害怕的眼睛注視著鏡頭:多麼教人心碎而憐惜的凝思!事實上,他什麼也沒注視,只將他的愛心與懼怕守持心中:注視,即是如此。」
知道這世界的銳利,因此懂得懼怕;不放棄珍重的價值,所以仍願將愛注入——被侯季然注視的「此曾在」,總讓我想起那少年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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