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德說,「每個女人都是反抗者,且通常是猛烈地反抗她自己。」這話用來指涉葉佳怡(1983-)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溢出》或亦適合。只不過,葉佳怡的姿態優雅許多,畢竟,粗暴的反抗動作怎比得上液態的「溢出」?
是啟蒙的溢出。三則「城市」故事,〈長巷〉隱晦暗示家變,由雙面的父親、受虐的母親與絕望的小女孩所組成的不等邊三角形,彼此牽絆而改變著家的形狀。〈燈〉裡有兩個發芽中的少女,在嚮往女巫的修煉過程中,加入血(獸的血,經血)做為成長暗喻,也間接遞出對未來的想像和恐懼。〈火車站〉乍讀鬼氣森森,卻巧妙包裹著一則夭折的頑童日記和不確定的愛情,會不會是史蒂芬.金寫不出的另一篇〈Stand by Me〉?
是敘述的溢出。在自己的「房間」,風格丕變,近乎魔幻寓言:有詩意且無以名狀的〈魚〉:一個在皮膚上種植花果的女人,每當將植栽連根拔起,滲血,便有散著銀光的魚們游來親吻傷口。直到她在夢的指揮下,吃下魚,而下半身也變成了魚——如此低限的情節,指涉豢養與被豢養。同樣的主題也見於〈貓頭鷹和小貓〉,全身褐色鳥羽的女人善織,卻窮得無法支應自己與小貓生活所需,儘管美妙的小貓叫聲令她下體淌蜜,卻終究留不住貪玩的貓咪。〈白馬〉更神祕了,總在他人靈魂裡收割獸性/形的女「割靈師」,為某男子割出蜥蝪的那夜,兩人交歡,男子瞥見她髮間躍動的白馬,使她決心為自己割靈,卻只收穫一隻土狼。最末三段扼要交代了後來的事,容我誤讀:我沒見過有人這樣簡短卻傳神地描寫婚姻。
是性別的溢出。沒想到門一推開,竟來到「劇場」。葉佳怡巧藉舞台換幕,玩耍一回小說結構。精準而到位的後設安排,置閱讀者於黑暗中,乍讀第一、二幕以為是慣見的男女劇碼,歇斯底里將生活推向戲劇化,然而作者安居幕後操控,逐步洩露線索,及至第三幕始知:從來,「有三個人像的構圖」全然是女女情欲淋漓,無論是將男人當做空氣人形,而明白第一幕鐵椅上真的「從來就沒有男人」;或將男人視若情趣用品,在兩女之間扮演嫉妒的調味;當第三幕藉由女人A的獨白揭穿那一座排演「欲望的虛無」的劇場,卻充滿「最真實的欲望」,想必讀者在真相大白之際,必然忍不住翻回第一幕,看自己究竟如何被捲進欲望的莫比斯環(Moebius Strip)。
是時間的溢出。三篇被歸類於「整形中心/醫院」的篇章,再度推遠小說敘述的可能。近未來的設定,一點點科幻趣味,舉重若輕,將身體掌控權的自由意志與美醜的認定等嚴肅討論,輕快詼諧地揉進〈角〉中。〈義肢〉一篇,甚至預料當醫學發達,痛覺將從經驗中消失,類近「毒品」,適當的施暴者才能喚出最美妙的痛,當痛成為非法,世界如何轉向?人的存在感會否跟隨喪失?〈透明〉則安排兩個男人的生育,受孕者在腹部注射藥物使皮膚透明,好觀察受精胚胎的發展。然而,即使去到了後搖滾成為古典樂的未來,背叛和厭煩卻依然未經改善的發明,其微妙的嘲諷讀來感覺憂傷。
是現實的溢出。確實也有人擔憂年輕寫作者,總愛別開眼,不細看生活本身吧。「窗外」,是現實感覺濃厚的一章,「那是我們的世界」。〈女系公寓〉以幾近微時攝影的手法,讓戲謔與寫實並存,高速播放一幢五樓公寓的生活斷片,人物與屋況一般迭有興亡,窺視與被窺視各有樂趣,幾位太太們攀其蛇尾、分懸於樹上的夢境,想必會讓女媧很高興後繼有人。〈雨的消息〉則藉一段突梯的、手足們為離奇遽逝雙親的招魂之旅,折映出理解他人的困難——即便是「我之所從來」。同時,亦襯出某類成熟人生觀,畢竟,對於有傘之人,「雨便成為應有的最好消息」。
胡晴舫為《溢出》作序,透露她偏愛〈火車站〉一篇,因為「有種古典的美感」。我則最驚豔「劇場」和「整形中心/醫院」兩輯。當閱讀開始,由作者所施予的古老的溢出也隨之啟動,而我身不由己,被她滲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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