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穿高中制服的年紀,每天搭很長一段公車從黃昏慢慢晃進黑夜,在台南市區中心處換車。車窗外亮晃晃店招流動著,城的邊隅落車後,穿行各戶人家的晚間新聞與飯菜香,回到賃居房間。房間臨巷,書桌背對街道,天熱時將通往陽台的門打開,讓風透進來。然而多半時間心思無法聚焦課本:陌生的英文單字、無解的數學題,腦中世界未能飛遠,仍隨身體困在最近距的惑惘之事。我總睜睜注視著檯燈,直到眼睛承受不了,視線轉而巡邏書架:少少幾冊文學書,心神無法安頓的片刻,不曉得第幾次又從架上取下《緣起不滅》,讀一次,再讀一次,情緒裡最敏感的騷聲彷彿有人聽懂了,是一個全然的陌生人哪,卻用她的文字遞來溫暖的擁抱,眼淚,就那樣掉了下來。
那時大家都讀她的書:課堂上與我丟紙條的女孩,文藝營認識的吉他男孩,陪我走路去西港鎮上搭車的學姊,寫信字跡俊逸彷彿書法的遠方友人……冷天夜晚,室友吹乾頭髮,拋下物理課本,埋進被窩裡睡了,我坐在地板戴耳機聽她的廣播節目,暖暖的聲音來自無法想像的彼端,我想,若告訴她心裡最腐朽的事也是無妨的吧?就誠實把祕密一字一字寫下,夾在書裡,始終沒有寄出。
每日茫茫然跟隨眾人上下學,像一滴滴在湖裡恐懼被稀釋的海水,無法預知(或是,早有預感卻拒絕面對?),沒多久,自己就成為升學浪潮下的波臣,留級,轉學,去到一處如今已是荒墟的學校。那百無聊賴的國文老師,面對一班上課時用打火機烤魷魚、打撲克牌、瞌睡,或直接蹺課走人的學生,是否在我蒼白的臉上讀出了什麼?斜陽午後,召我到辦公室,遞來兩冊《今生今世》,要我讀,就那樣中了胡蘭成文字的魅。在易被捏塑的模仿年代,決心把情節都藏妥了,把事情都說曲了,曖昧,流離,不曝露任何核心。那時已搬回家裡住,每天無照駕駛機車往返省道、躲著交通警察的我,又怎會想到,峰迴路轉,竟旁門左道考上大學,且成為她的學生?
溪畔的課堂,還不捨得放棄過去書寫時習得的粗糙技術,第一回作業發還,她在稿紙上寫著:「文字已經夠好了,試著說說故事吧。」她所贈的名言之一,「說一個好聽的故事,便於世人有益。」但是故事,該怎麼說呢?我一心妄想匿藏的,不就是細節的暴露嗎?她耐心建議,「想像你有一個盲人朋友,可以試著向他轉述一部你剛看完的電影嗎?」於是,我在大張空白計算紙上,密密麻麻寫下我能想到的某電影內容。當我嘗試說明角色、形象,以及人物所遭遇的來龍去脈,而又如何不顯瑣碎,囉嗦?才發現這個提議內建太多技巧的練習。於是,第二回作業,我交出第一個短篇〈女館〉。那是一篇疏陋的習作,然而她的回應,是初學者最需要的支持。她是絕不吝於掌聲的。
那幾年,恰也是她書寫的轉向?《我的男人是爬蟲類》、《火宅之貓》兩本迥異的長篇,向過往風格告別。她曾慣愛在古典裡汲取養分,以獨到的散文語言對世界給出溫柔詮解,但生命在轉變,兩度赴港,地球上的移動,使《夏天赤著腳走來》的譬喻系統,更傾向以童話甜美視角注視苦澀現實——這些,都是我不自覺的靈魂食物。我亦將揣在懷裡的片段筆記,暗中發展成第一本長篇《男身》,書信體的想像、援引歌詞做為人物心情背景樂,都襲自《我的男人是爬蟲類》的結構策略。有過那樣的幸福時光:下午茶聽她分享一本詩集;把列印成A4大小的新稿,遞到她的研究室;在夏日素書樓階梯,進行一場小野宴;當她離開台灣,貼心寄來一封封卡片與信,我則沒忘記追蹤她在雜誌發表的新作,企圖跟上一點點她的裙襬曳過的街角……
記得那一年在紐約,抱著未及完成的《傷心童話》,聽從她對長篇小說臨近結尾的想像,試圖修改;也記得在愛徒樓的地下室,她如何小心叮囑我簽下第一份出版合約,像一個擔憂望著孩子學飛的母親;記得那些我將自己以偏執捆綁的臨山歲月,確實可以將祕密寫在信紙裡寄給她了,卻沒想過,她是否沉默背負著我們無法慰解的愁雲?
後來,我當兵,讀研究所,進入職場,閱讀與書寫成為無法切割的生活必需。屋內成堆四散的書,密密麻麻的鉛字如同寫作者的密咒,等待讀者解碼。各類書充塞知識,歷史,娛樂,囈語,精準的轉述,想像奇觀,痛與甜蜜的幻覺,經驗所縫製的新衣……為我睡前、通勤、空虛、麻木、偽裝忙碌的生活,一次次注射陳舊或美好的汁液。但好難解釋,唯獨她的說話,總像催眠,使我在傾聽瞬間,獲得安慰。或許已經無關乎作品,是她面對世界的價值觀與處事之道?而我,是否曾不自覺,模仿她的說話?不僅僅是書寫時口氣的擬仿,還包括,相信了她說:「散文,不過就是我們欠這世界的一個解釋。」而以類近眼神,凝視那些綻逝在生命中的種種福氣與缺憾?
時間經過,再一次被她的話語治療,是書寫《爺爺泡的茶》和《邊邊》等少年小說的事了。我寫過一些帶有色情描述的故事,也嘗試在創作裡回答自己所體現的困境,但我沒想過,有一天會需要對孩子們說故事,便落入小小的慌張。她有條不紊在既有的材料裡,為我撥霧,指點迷津:人物長出骨肉,情節有了溫度,與其說,我被那些還沒有被自己完成的故事給感動,不如說,我被她口中那些故事的可能給感動。這些平凡又瑣碎的人間關係,令我感到纏縛憂懼的,如何就這樣輕巧地轉了彎,拓出新的可能?我一邊小心翼翼謹記著,一邊想像:別無選擇的書寫,大概也是我們欠這世界(包括自己)的一個解釋吧。
在眼淚再度登場之前,有一瞬,我好像又跌回那個書架前、絕地尋求回聲的高中男生,像無數彼時無法連線上網按讚的同代人,在各自的房間,因為翻讀書頁,在某行句,獲得無可言喻的安慰,忍不住要說:啊,我愛張曼娟。
你愛張曼娟
回覆刪除我愛孫梓評
不知道哪時候可以讀到你的新故事
是指新的小說嗎?
刪除可是我很不會說故事耶......
我也是~~~
回覆刪除:)
刪除這篇是「臺北文青生活考特展」訪談影片的完整版哪!在此向文學偶像的偶像致上最高敬意!
回覆刪除順帶一提,看展當天要聆聽您朗讀的<清水燒>時(被錄製成卡帶好復古XD),發現用來播放的walkman竟沒電了,我便隨手和隔壁高姓作家的那台對換了(而且沒換回來):-P …請讓我告解一下…
哈哈你好好笑喔。你真的是文青耶。居然也去考了那個考。而且真的有人聽那個清水燒,想必我的台灣國語也無所遁形了@@
刪除我也愛張曼娟老師, 喜愛她的文字, 因為她讓我能夠與你相遇, 人生就是在不同的點上, 遇上不同的人, 謝謝曼娟老師, 讓我認識很多不同的作者與詩人 ^^
回覆刪除曼娟老師就是擺渡人呀!
刪除是啊,讀詩讀散文,也一直在期待著你新的小說!
回覆刪除謝謝。
刪除從不知你的青春年華曾是這樣的啊~
回覆刪除總以為是一帆風順,體制下的分段班
認識你是因為:如果敵人來了
詩的文字自是甚好
但也喜歡在你的散文中讀到詩意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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