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0日 星期六

遊園地




















1

「詩,還是你的遊園地嗎?」咖啡館裡受訪時,對方這麼問起。我遲疑了一下,確實是自己在第一本詩集裡說的,「相較於其他文類所能提供的出口,詩,是我的遊園地。」從日文漢字借來的辭:遊園地,ゆうえんち,大概從規模稍具的兒童樂園,到財團經營的迪士尼樂園,都可算在此列吧。

詩其實是我最早嘗試的文類。十四歲那年去海邊,看見沙灘上零星垃圾餘雜,把即席感觸寫成生平第一首詩,如今當然沒有再讀的勇氣了,但因在校刊上發表過,也像張愛玲一樣獲得小小的虛榮。原來,我是可以寫詩的?但詩是什麼?身旁喜歡讀與寫的同輩,都沒有發表過他們對詩的看法。青春期曾有一段時間,因擔心自身軟弱、被過於強大的詩影響,甚至拒絕讀詩,只悶著頭寫不知所云的晦澀字句,每一次,被《南縣青年》退稿,再默默將廢紙收進書包。

詩像體內竄出的草,就算故意視而不見,它仍自有主張。基於過量的幸運,大學時代創作一些詩,獲得了校內文學獎肯定。我仍未曾真正思索:詩是什麼?只是被感觸捕獲,然後寫。像那些自有主張的草,直覺地將生活裡無法對他人說出、說明的一切,讓詩代言。

因此,收錄大學至當兵期間詩作的第一本詩集《如果敵人來了》,具體而蕪雜地構築了我的「樂園」,像(因為不自覺所以喊得很大聲的)發聲練習:有淡淡的人物素描,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生感悟,有對於存在不移的焦慮,有無可避免的幾首情詩,甚至還有讀了《臺灣文學史綱》囫圇吞棗的心得。

大一升大二那個暑假,上成功嶺,半夜站哨,腦中突然浮出「如果敵人來了該怎麼辦?」的念頭。悄靜的走廊被夏日暑熱占滿,我多餘的擔憂不過是一種嘲諷的後設。在解嚴年代,資訊無柵欄,現代成了後現代,很多時候,最巨大的敵人往往是心魔。嗯,所以我的詩就這麼寫:「如果敵人來了/如果敵人來了/如果是自己」

2

大學時恢復讀現代詩的習慣。也是偏食:發現自己最能接受的作品,無非是折射生活,語法新穎,脫除古典意象的詩。我喜歡詩能與時俱進,像我們的文明,總有令人驚喜的發明。當讀到瘂弦為鴻鴻作序:「詩是一種生活方式」,彷彿有人支持了自己的信念。我不曾思考詩是什麼,卻啟動羨慕:如何像夏宇充滿準確的即興與劇場感?如何像零雨冷靜注視同時調校理性與感性?如何像陳黎,「在我的城複製所有的城」;或像鴻鴻,《在旅行中回憶上一次旅行》?現代詩的演變,掙扎,論戰;現代詩的繁花,落葉,奇果,我全都撐竿跳過,像一個無知的遲到者,抵達無人現場。所幸,過量的幸運仍眷顧我,退伍後,原本不在計畫內的研究所階段,還能在羅智成的課堂,聆聽他以清晰邏輯說現代詩的歷史,概念。

大學時代,文藝社團裡有情感與創作上都能相互砥礪的社員;研究所時期,彷彿又回到類似狀態。居於花蓮幾年所寫的《法蘭克學派》,書末偷了夏宇的說法「某晦暗、偏執與潮濕」,還若有其事地說「事到如今我是這樣看待詩的」。那時,借了點寫小說的經驗,在旅行時與世界相互摩擦,把感情的曲折對第二人稱訴說,開始涉入更多樣音樂,或許還要感謝慷慨的山脈與海,當我站在高樓陽台,眺望,它們就以一種無懼的姿態坦露所有。那些虛稱的對詩的看法,大概都不能很準確地命名詩與我的關係。畢竟,多數時候,我像投靠者,躲進一個新開的空白文件,其情境類似騷夏的詩:「我又愛上一個人了/只能赤腳跑/哭著回家/告訴老狗」。

3

進入職場,創作水位漸降。站在年輪蛋糕上方,一整天也許連一則感觸都無法兌轉。真被什麼擊中,就將單薄的異想埋入msn暱稱,像日日可換的面具,穿脫方便的身分,彷彿我不是我,扮演著他人。手中雖也慢慢累積一批詩稿,但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麼辦。那種盲,大概是全方位的。有一天,跟鯨向海在msn閒聊,他問:每日短短的暱稱,何不發展成一則短詩?我想起從俵萬智、《寶寶之書》、《小宇宙》獲得的愉悅,決定每日一詩,寫成兩百則,挑出四分之三,完成《你不在那兒》。由於密集書寫,強迫感官開放,禁止重複意象,成品色澤能控制得較相近,有時追求的並非說出了什麼,而是如何藏住不說。

溝通恆常失效,真正的對話並不存在,只有自言自語,自導自演,自以為是。「側過頭去/望向陽光所安排的/蒼白且長的影子/仍然明瞭://無論如何/你不在那兒」。

4

終於決定將十年間所寫的長短詩作,輯成第四本詩集《善遞饅頭》。好好將饅頭傳遞,即有「數日子」的意思,而「善遞饅頭」諧音sentimental,又代表「善感」。大概,饅頭如果沒有遞好,掉落地上,便造成心的坑洞。某種程度而言,詩就從那些坑洞裡發生。

細究感傷之所從來,並非因為時間流逝,而是,日子總不可避免地逝去了,在那當然之中,是否也有什麼原可避免的傷害靜靜發生?那傷害是配給的,還是自找的?當世界隨著網路開通,變得又寬又扁,無數房間聲息相連卻又彼此寂寞,我枯坐在新聞事件、龐雜資訊、各類讀物裡,想要撥霧,常常卻獲得更大的迷途,因此,詩也愈寫愈冷了。我常想,那失溫過程,是失語前奏,還是我終於長成一個無動於衷的人?否則,怎麼就甘願將自己物化,還大方供出深夜獨居者實境?「禁止移動的房間/生活的空孔/某連線試圖窺探」。

「詩,還是你的遊園地嗎?」我還沒能夠好好回答這問題。如果遊園地,不單指嬉戲場所,而像我廿歲的詩〈兒童樂園〉,「世界,我們的大遊樂場」,那麼,大概在人生終結之前,我都無法途中下車吧。且讓我在夜的樂園,暖身,進行心的體操,也許來一片法蘭克學派,如果敵人來了也不擔心,反正你不在那兒。

此刻,專心齊志,捏一顆「善遞饅頭」。

3 則留言:

  1. 詩好像是想法的斷句
    而小說好像是將想法的流動讓讀者知悉的過程

    回覆刪除
  2. 作家好,
    日前終於讀到絕版多時的《如果敵人來了》,亦是相當喜歡呀,謄抄了好幾首,尤其當目睹之前讀到便很愛的<春岸>躍然紙上,內心更是感動!!! 關於序文中的「遊園地」一詞以詩明志的豪氣令人激賞,而且你也真的做到了:)

    ps.題外話,吉田要帶新書訪台了,會是由你主持或與他對談嗎?(好期待~~)

    回覆刪除
    回覆
    1. 真是非常害羞的敵人啊,被你看到了。我不會跟吉田對談啦。你可別錯過真命天子啦。

      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