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8日 星期日

賴香吟談《其後それから》



















我們一起爬上斜坡,賴香吟(1969-)熟稔介紹著幾幢老建築的身世,近年她蝸居淡水,這一帶幾成生活腹地;也是在這裡,她毫無準備,卻因某些契機觸動,直面十數年來的記憶魅影,2011年由春至冬,她一鼓作氣完成長篇《其後》。

小說是比較殘酷的做法

1995年,一個年輕的死,核爆般震動她的世界。當時在東京求學的賴香吟,交出碩論後,放棄博士班,回到台灣。捧著一大箱漂洋過海而來的友人遺物,「換工作,換住處,換讀書主題,換生活方式」,迴避與內心黑洞交談。突然的死所鑿穿的痛感,「不是隨著時間淡去,而是隨著時間瀰漫開來」。一邊將朋友的遺稿整理出版,同時承受著種種臆想與誤會,「文學上,我失去了自己的角色」──終於,情緒癱瘓,好長一段時間,連寫字看書的能力都被剝奪。

《其後》幾乎貼著現實書寫。從兩人大學相識,「一起走過年少蒙昧的認同之路」,各自負笈異鄉,一個東京,一個巴黎,友人沒能熬過愛與生存的磨耗,掛上長途電話後,選擇自死,身後遺作遽成傳奇;而同年以中篇小說〈翻譯者〉獲獎的賴香吟,迄今終能將這段往事掏出,2007年先有《史前生活》以散文,以「點狀的飛躍」回顧90年代,接而,在《其後》,她試著以小說「梳理、定義,找到一套新的秩序」。

「用小說寫,就算題材裡有一些極端或赤裸的部分,也會拉到比較旁觀者的角度。誰對誰造成傷害?怎麼造成?傷害的後續為何?」賴香吟覺得:「『我』在小說裡是最弔詭的,『我』不是抒發,而是被整編、反省、解釋,『我』應該是一個角色,並不完全等同於寫作者的我,當我想要好好處理『我』的問題時,小說反而是比較緊繃而殘酷的做法。」

語言從形容詞變為名詞

相較於舊作,《其後》有著返樸的魅力。「把敘事的技術拿掉,用不過分濫情、情緒性的字眼述說。情感的控制、語言的準度,是後期修改時費力較多的。」賴香吟說,在書寫《史前生活》時,便發現「語言確實經歷了一些斷裂」。「以前會覺得有一種水流狀的東西在文字裡,現在變得比較機械感,像齒輪咔咔咔的聲音。」她進一步解釋,「以前喜歡用形容詞寫經驗,現在則用名詞。」

除了語言改變,《其後》也不斷轉換敘事人稱與文體,「這和小說的節奏感有關。」在書信體〈消息〉之前,是長鏡頭式回憶。「用第三人稱的效果會好一點,那種遠度、朦朧度,能顯現出來。」彷彿有一更高視角,用以檢視書中人物的青春關係與時代背景,「到事發前的一段,如果用戲劇原理來看,速度漸快,進入所謂第二幕,需要有一些臨場感出來,於是改用第一人稱。」至〈憂鬱貝蒂〉,又切掉,填入代號,「那很明顯就是一種斷裂。」〈椅子〉那章,主旨是失語狀態,不可能完整地寫作,於是保留了日記形式,只將必要的訊息或情節的起落穿插其中,整本書因而很有意識地表現出「不一致性」。

賴香吟說,「這本書裡的夢與日記,可能都不是我很喜歡的形式,但既然決定要寫,只好找一個在倫理和美學上,比較好的距離。」書寫也可能會對他者造成隱形的暴力,「寫,不該是一個無限上綱的藉口,該小心的還是要小心。我想我已經盡量不消費也不暴露任何人,最大的消費和暴露就是我自己。」

畢竟這些年來,屢屢被捲進揣測與耳語,「我沒辦法喜歡在那種視線下被當成一個作家的我。」賴香吟坦白表示:「時代變化超過我的預期,我對朋友的情義作為,也被說得太複雜了,當然,一切是我個人太弱,能量與能力都不足以抵抗。」所幸她慢慢發現「作品大於作者」,「如果我能出版這本書,心裡沒有太大的搖晃,應該會比較喜歡自己的寫作者身分。」

與夏目漱石幽微對照

《其後》這個書名,特別加上了「それから」,《其後それから》才是它完整的名字,賴香吟說,「它當然是引用了夏目漱石的小說,但沒有太多致敬或隱喻的意思。」それから便是「其後」二字讀音。夏目漱石(Natsume Soseki1867-1916)的「前期三部曲」由《三四郎》、《それから》、《門》相啣而成,其中《それから》描繪主角代助過著停滯的日子,「大多數人可能會聯想到代助身為高等知識分子、無所事事、追尋一段不可得的愛情。然而,那一切應屬それまえ(其前)的範疇。」

「其後」究竟發生了什麼?「真正的答覆應該在第三部,或說,夏目漱石也沒答出來。」《門》的主角換了名字,敘事換了人稱,場景亦大不相同。就算給出什麼回答,那些人物與關係終究也都不同了。這大概即是〈生手的天真〉一章所提到的「書寫不能治療」,賴香吟淡淡地說:「寫了就真的能好了嗎?就算好了,也不是原先那個人了。」一如《門》給出的回答,是如此斷裂。

賴香吟這些年跟外界的互動很少,寫《其後》的這一年,生活裡的變化與對話更少,「彷彿回到了從前寫〈翻譯者〉的狀態,中年生活,有時感覺比在日本留學時更孤獨,但並沒有不安。現在起碼每天能寫一點字、看一點書。」

《史前生活》序裡,她曾引魯迅小說人物的話說:我現在已經「好」了。那時,她通過了一個專欄的鍛鍊,經歷了父親的辭世,儘管知道那話,在魯迅小說後頭通往絕望,然而她心裡明白,至少失語狀態結束了。如今藉由《其後》,寫出對時代、同代人,包括自己的看法,「我或許可以再說一次,我已經『好』了。」方向比過去明確,不會指向自我放棄和絕望,她笑著補充:「至少,可以把『好』的上引號拿掉了。」




《其後それから》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543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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