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6日 星期日

我們要去看夕陽嗎?



















有一片海,位在青春途中。那一年慣習無照駕駛於兩個縣之間,有時蹺課時間長些,泡膩了泡沫紅茶店,抽膩了語焉不詳的星座運勢籤,就去海邊等夕陽。照例經過一大片防風林,多半是木麻黃,夕陽掩在木麻黃後頭,海也是。因為騎機車,聽得見潮聲,心就特別急。會不會來不及啊?

後來看過許多不一樣的海,然而說起夕陽,當然還是非這一片海岸莫屬。那時一起蹺課的朋友T,喜歡趁過年時約我一聚。我們約在當年學校附近的一間餐館,老房子改建,他帶女朋友來,向我交代近況。我笑著聽。就像當年,我也總是笑著看著比我長兩歲的他,如何為不同的女孩心力交瘁。席間,他撥電話給早已從我生活裡離線的同學們:A成為眼鏡行老闆,B結婚又離婚,C除了白日工作,夜間幫父親在廟埕前賣小吃,D被迫扛下母親遺留的數千萬債務——我還記得D戴黑框眼鏡傻笑的臉。他家裡開麵包店,邊賣麵包邊還債。電話接通的那一刻,討債公司正在他家中等他又一次無法如期償付債款。電話那頭,聽不出D情緒起伏,只笑著問我:最近過得好嗎?

赴約前,我特地去了那間如今已不在的學校。所謂「不在」,是整個學校被連根拔除。圍牆敲成廢墟,當年上課的教室也已消失,我仍習慣性抬頭仰望,好像還可以看得到T和那一群朋友,倚在欄杆上抽菸的模樣。當然,教官氣喘吁吁抵達前,他們總有辦法把菸熄掉,並使菸頭魔術般消失。

圍牆敲掉,天空闊了。校門前,一條長路,便通往海。

餐後,T和他女友說要去看電影,兩人老夫老妻般一搭一唱說話。我笑著跟他們道別。稍早的午後,還禁得起我像個異鄉人,去南都新開的和風茶室一坐。也禁得起我慢慢繞過那些如今仍鮮明得像剛漆上時間油漆的店家,想像自己17歲時如何走過那幾條街。開著跟老爸借來的車子,把氣味和拒絕改變的什麼,都一併擋在窗外。太陽漸漸在空中傾斜,我在心中估算時間:也許還趕得上那一片海,再看一次日落?

風狂妄捲來,我下車,眼前是晴朗的海,魔幻的橙色藍色紫色漸層,托著一顆太陽,我的鞋子進了沙,走完一片沙灘,我就老了,再回頭,橙月已經不見。

一年過去了。

早早地,T又預約我過年間一晤。然而我做什麼去了?從除夕開始,在家裡拖地板;大年初二固定「探望厝」,拜訪已離世多年的祖先;回外婆家。我甚且到了島嶼南端,注視寡言老農,將數不盡的滯銷的茄子,撒鋪在竹林間做為不得已的春泥。正望著老農背影時,T來電:是不是忘了我們要約啊?我答,怎麼會。但抽不出時間啊。

還是我害怕?怕如今離開那片青春更遠的我們,已回頭無岸?於是繼續浪擲時間:陪將要生產的妹妹Y採買,跟著稍嫌沒有耐心的老爸吃過早的晚餐。一間鄰著小廟的鵝肉攤,大口吃肉,大口喝湯,速戰速決,是老爸喜歡的節奏。方向盤在妹妹P手裡,油門踩向眼熟的路。後座的我忍不住問:「我們要去看夕陽嗎?」

夕陽在窗外,像顏料塗抹著老媽被陰影掩黑的臉。車速飛快移動,夕陽好美,我們掠過一片又一片的木麻黃,離海岸遠了,又離海岸近了。車子靠停在熟悉的沙灘入口。我們都下車,安安靜靜拍照。老爸牽著老媽的手,往攤販群散步而去。海顯得溫馴,像接受太陽一整日的勸說,終於懂事了,而落日便也甘心退場。到得遲一些的人們,仍陸續從濱海公路前來,海平面卻只剩下顏色的殘餘。有誰輕輕一聲歎息,很快被風吹散。

隔日,大伙兒坐在客廳,商量新一日行程,年節時分,處處擁擠,遠程山道又不利膝關節已失靈的阿嬤。一片沉默中,老媽笑說:「你爸早上起床,說他今天還要再去吃鵝肉跟看夕陽!」

2 則留言:

  1. 南部的夕陽似乎總是跟北部的有那麼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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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故事讓同一顆夕陽讀起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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