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9日 星期四

張惠菁談《雙城通訊》




















上一次見到張惠菁(1971-),在台北某百貨,簡短問候,微笑道別,原以為同在一座城,偶遇機率甚高,然而其後她移動地球各處,身為一名讀者,只能從作品追尋蛛絲馬跡,匆匆竟也十年。因為「一些外在的事緣」,她前些年又回到台北,且持續為報章寫著一個名為「啟稟娘娘」的專欄,睽違四年多,盼到兩冊新作:《雙城通訊.上海》、《雙城通訊.臺北》。篇幅都短,僅五百至七百字,過往她散文裡知性、節制、慧黠的部分卻未消失。藉著電郵與APP軟體,我們又連繫上了,手機傳來現居北京的她的親切招呼;或者,人在王府井大街旁,忽然想到什麼,有條不紊以語音遞來說明,聽著那一段段說話,就像翻讀這兩冊新作,一種微妙的悸動忽而湧現。

雙城書寫的溫差

同時出版的兩本書,《雙城通訊.上海》展現張惠菁向來擅長的、從各色閱讀(書、繪畫、電影、戲劇)中,揭穿我們未能想透的一景一瞬:她形容克林姆筆下人物「常有一種漂浮在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表情」,或寫美國同性戀運動人士哈維.米爾克的「笑」,「當它出現在政界,表示時代真的已經改變了。」此外還有辦公室即時素描(創意新人介紹法「Pecha Kucha」)與城市觀察(春運,西湖,上海女孩);《雙城通訊.臺北》則有更多直面愛情的部分,從臉書創辦人馬克和當初拒絕他的神祕女孩開場,取材穿梭當代(黛安娜、張愛玲、甄妮,和張惠菁的好友們)與古代(雅典娜、阿氏多尊者、法海),目光則降落在各年齡層的人們。她笑說,「沒想到吧,『啟稟娘娘』其實是一個兩性的專欄!我應該是讓編輯比較傷腦筋,因為風格不太像一般認定的兩性專欄。」果不其然,也寫兩個女生用安靜的陪伴取代無用的抱怨,或坦率告發自己體內種種的惡,還認真思索我輩所能給予他人最好的人情味是什麼,「當然從我的觀點,我覺得我寫的也是兩性。我寫《聊齋》裡的女鬼與書生的關係,難道不是兩性嗎?」

這些「經常是在週末,找有無線上網的咖啡店寫」的專欄文字,上海篇沉靜凝練,台北篇多了點活潑諧趣,讀著,發現每一篇雖刻意標出寫作時間,排列順序卻非線性,顯然編排者有意讓閱讀的情緒跟隨編輯的意志前進,同時,專欄所刊載的篇章,亦遠多於書中所錄,張惠菁說,「這兩本書的編與選,我完全交給編輯:王聰威和羅珊珊。最後呈現的結果,一定也有他們主觀的觀點和喜好,我覺得很好,很謝謝他們。這應該是我第一次對書放手到這個地步。」

在隧道裡重讀歷史

一路念到歷史博士班而毅然放棄,自文學獎崛起、出版作品後亦獲眾多寶愛的張惠菁,捲入故宮南院弊案官司的那幾年,應當是較辛苦的吧。雖然她已於2011年獲判無罪,其間除了曾經「對眼前最靠近的現實失語」,在低谷間行走的日子,卻也意外交出兩篇小說:〈蟲陣〉、〈旱災的童話〉(後改寫為〈女魃記〉)。另一篇訪問中,張惠菁談到:寫〈旱災的童話〉時情緒起伏很大,「可以感覺那時我還覺得很委屈。」對此,她補充:「我說寫〈旱災的童話〉時情緒起伏很大,很委屈,倒不是專指官司的事。過去幾年我是碰到一些事,這裡面也有我因為自己的個性、習性,而一時過不去的坎。官司不過是有形的事件之一。在人活著碰到的各種事之中,影響更加是內在的──比如:發現用過往的方式已經無法走得通了,價值觀受了衝擊,必須改變自己、重新認識世界,必須打破並重新建構解釋系統,或學會不需要尋求過多的解釋……這過程是辛苦的。重新摸索自己的道路,認識自己是誰,很容易會困惑。好像在隧道裡一樣,在還沒看到出口的時候,周遭特別黑。」

被層疊的黑包圍的日子,「除了處理一些日常事務之外,有兩件事滿有趣的,一是了解我的家族史,一是重讀史書與中國神話。」也許只是和媽媽、舅舅聊天,撈取一些祖父輩軼事,及母親童年往事;另外也從書架取下《史記》、《三國志》、《山海經》等,進行重讀,「〈旱災的童話〉或後來改寫的〈女魃記〉,便是當時想到要寫的東西。」因此,「小說」並非困惑或委屈的代言之物,而是「那時我做了這些閱讀,重新擴大我的知識系統,在此過程,剛好產生了這樣一篇小說。」

工作送給寫作的禮物

若以世代觀之,張惠菁登場的時代(處女作《流浪在海綿城市》出版於1998年),台灣(女性)寫作者已完成現代主義洗禮,迎來後現代百花齊放:文字技巧熟成,資訊蓬勃、網路將盛,生活價值亦與傳統大異其趣。縱然前有西西、張小虹、張讓等多位以知性見長,或擅將各類理論漂亮融入散文書寫者,張惠菁更顯活潑的職場履歷,顯然反映出她同世代(女性)寫作者,在受高等教育後,除走進學院與家庭外,更自由不羈的人生選項。同時,職場見聞也反饋於散文書寫,「有些女性文學作品會被歸類為『閨秀散文』,我首先就不是大家閨秀,而是上班族。所以風格不同於閨秀散文,也是理所當然吧。」

有些寫作者或會猶豫工作和寫作的取捨兩難,張惠菁卻認為兩者同等重要。她想起訪問楊牧時,楊牧曾說歐陽修做官、寫《新五代史》、寫詩文都不錯,是他心中的一個典範。她此刻也有類似感覺,「中國古代文人,在外面做事、與人交遊,在『職場』上獲得一些感悟,也會寫進入他們的詩文中,其實這樣也滿好的,就是一個很入世的寫作者。」自稱對寫作並非「獻身型」,就算暫停工作空檔,也未能將電腦內的殘稿續完,「可能體會還沒有到、或自己想得還不夠清楚;不如就工作著,在工作中獲得一些體會,或等時間到了,就能完成它。」

接納,更甚於了解

我曾以為張惠菁之所以能清楚說穿那些關係的迷霧,乃因她稱職在各種角色(包括歷史人物或新聞時事)的身邊扮演旁觀者,因而看得比當局者透澈,但她說,「我倒不覺得自己是旁觀者。我是參與者。可能是一個在參與過程中,看得比較仔細的人。但若非參與,很多事連看都不會看見。」她舉例,「雖然工作對我是重要的,但在工作以及社會關係上,我也會有時感到違背了自己,而採用別人、或自己認為是『社會上大家比較可以接受』的言行來自我設限。」因此,少數幾篇看似對閱讀者傾訴的文字,讀到末尾才發現,有一個「你」一直不出聲存在著,「那些在文章裡忽然出口的,對『你』的呼喚,應該包括有:一些意識到這『違背』的瞬間,而想用更直接的呼喚,和自己、和世界連結吧。」

違背與連結。我想起她在新作裡多次提示「人情味」的重要,她又一次給出令人沉吟,思索,繼而深感認同的解釋:「年輕的時候,覺得人與人之間,是很難真正互相了解的。現在覺得,『了解』只是人際關係裡面很小的一點。人和人之間,有可能了解不到,但互相接受,善意對待。人需要被人接納的感覺,也需要接納他人。可能更甚於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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