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5日 星期三

《夢中見》問答



















孫梓評:
《夢中見》是你的第五本散文集。散文最親密地反映了一個人的生活、看待世界與自己的方式。因此,要是一個人的生活很無聊,或是,把自己活得很無聊,大抵也就無法持續書寫散文——比如我。我們大約差不多的時間出版第一本散文集,然而如今我的上一本散文集還按停在2005年,你卻陸續寫出好多新作。

假使第一本散文集不可避免地收留了一個作者的青澀練習,自第二本《不是太堅強》開始,你已很清楚地在散文裡,將自己做為一個寫作者,以及,做為一個人的生活細節、思考模式等,都做了各種面向的展示。接著,一般寫作者很可能便會陷入尋找主題的危機。你很幸運(?),是主題選擇了你。因為你在三十歲這一年赫然決定再度開學,還跑很遠,跑去「東京開學」。繼而有以偽辭典形式所寫的《東京上手辭典》。這兩部作品具體呈現你做為一個外來者,與他城相處的甜蜜與幻滅。

然後,我們來到了《夢中見》。它除了有近年生活的折映,還多了較多記錄親情的篇章——甚至,回頭去寫自己的青少年時期。我猜想,那是因為東京已經卸掉它(之於你)的新鮮包裝紙,你成為了「生活者」,而非「獵豔者」。正如我們在未經移動的日常中,情感系統其實是連貫的,未經過某一種強力的扳扭或破壞,因此,對你的書寫而言,也不像前兩冊那樣,呈現較大的「斷裂」,或僅將力氣用於「當下」。你自己又是怎麼看的?


張維中:
剛來日本的第一年期待跟新鮮的成分居多,很多事情會因此在情緒的邊緣狡猾地閃開,如今已經住在東京滿了五年,進入第六個年頭,我真真實實在這裡是一個「生活者」而非觀光的過客。因此,現在的我也是用一個生活者的角度,融進在這裡的每一個日常片段。既然是日常的,那確實就是卸下新鮮包裝紙,直接碰撞喜怒哀樂,無可避免。雖然如此,我覺得自己還是保持著對東京的高度好奇感。當然是因為這座城市本身就多變,所以可以讓我不斷探勘,也就有不斷絕的主題可以書寫。

我的生活重新雖然已在東京,但承載的人際關係,卻同時來自於台灣與日本。雙方滋養著我,也挑戰著我。東京生活步調雖然緊湊,但一個人的時間居多,能夠靜下來思索和整理自己的空間也更大。我的筆下因此也會出現更多的兩地對照,包括去回溯思考親情與往事部分。我想《夢中見》在這部分出現比較多的比重,是因為恰好時間跟心靈都走到了一個新階段。


孫梓評:
有關父親的散文很難寫,《夢中見》卻有相當篇幅,著墨父子之間的情感。我忍不住回想,過去書寫父子篇章的散文有什麼?無可避免想起朱自清〈背影〉,另有張大春《聆聽父親》、駱以軍《遠方》等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此外則有較多女性寫作者以散文書寫父親。比方簡媜〈漁父〉、張惠菁《你不相信的事》,劉梓潔《父後七日》……不曉得是否時代改變、親子關係亦有所變易,我最近確實讀到較多男性寫作者書寫父親的散文,比方吳億偉、李桐豪、振鴻、湖南蟲……這讓我想起,前幾個月去訪問白先勇。他說,父子之間有難解的結,相較之下,父女、母子好像較易獲得和解。你的父親很特別。事實上你的一家人,包括張媽媽,每個人都很特別,簡直是小說家也打造不出來的人物。你覺得,這是否也形塑了你的寫作性格?你說你藉著書寫「思考親情與往事」,是因為「心靈走到了一個新階段」,可以更具體解釋這個「新階段」所代表的意思?


張維中:
我想書寫其實是一個作家心靈的展現,無論是基於現實的散文記錄或小說幻想,作家的成長背景一定都會對書寫有所影響。我除了高中三年住校,以及三十歲出頭離開台灣之外,都跟家人生活在一起。比起同年齡的朋友來說,我們的家族成員算是多的,每個人的個性都不同,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自然會發生很多故事。大家的價值觀,經過我的咀嚼,吸收和再現,我想就不知不覺形塑了我的性格,反應在散文裡。

我所謂「心靈走到了一個新階段」一方面是年紀漸長,心智更成熟了,另一方面其實也就是當我跟家人拉開距離,生活在兩個不同的國度以後,對家人的關係和相處模式也會有新的感受。特別在我父親離開後,我想我們家裡每個人,對於同為一家人的其他成員,那種存在感與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消失的思考,也更加真切。


孫梓評:
書裡除了同名篇章〈夢中見〉,還有另一篇〈中東〉也以較大篇幅書寫父親,有點像續篇。記得當初讀完〈中東〉後,我一度和你討論:篇名是否要改為〈異鄉人〉?因為文章裡提出了一個很特別的概念——將死亡比喻為一個「異鄉」。既是如此,那麼生與死的距離便顯得似遠實近了,也許還可以學蔡明亮電影,輕輕問一聲:「你那邊幾點?」

提起時差,我便又想起,儘管當代交通方便,移動便利,但在異國、異鄉生活,仍是充滿挑戰的。「異鄉」,當然亦是此書一個重要的主題。有人說在異國書寫,容易失去原鄉的語感,不曉得你對此有沒有特別的感觸?異國經驗對一個書寫者來說,究竟代表什麼?你感覺它絕對性地扭轉了你嗎?


張維中:
我想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太具備「原鄉語感」的作家。雖然從前住台北時,寫過很多關於以台北為背景的故事,但同時也因為很年輕就開始海外旅遊,因此相較於同輩的作家來說,作品裡就比較有異國氣息。

我覺得喜歡寫異國經驗的人,本身的個性就是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的,心裡比較有著冒險的性格。相反的,不是這樣的人,即使到了國外也不見得能寫出有感觸的東西來。或者,根本不想寫。

但我覺得因為這時代靠著網路,原鄉跟異鄉的距離已不是那麼遠。大家能獲得海外的資訊也比以前豐富多了。因此我的異鄉書寫,其實並非想去呈現或販賣什麼特殊的海外生活經驗,只是很純粹地想寫我在一個地方的生活所思,就跟寫在台北的我一樣。


孫梓評:
《夢中見》另一大主題是災後/別後。從311大地震發生當天、地震週年的櫻花、擔任義工清洗那些被救起的照片……城市本是由碎片所組成,藉由齒輪的環環嵌合,維持運轉。當地震的那一瞬間,又被震成許多碎片。故事的碎片成就更多的故事。「地震」這個共歷的事件成為一個母題,供創作者取材。漸漸地也有相關的文本誕生,比方說日劇《最高の離婚》,或電影《東京家族》。不曉得你是否也讀到什麼日本的文學作品,與此相關?

當然,如書中所述的父親離世,或像寫到我們共同的朋友清志因病早逝,或比方「關係的意義」一輯,其實也充滿許多小小的告別。在書寫這些題材時,你的筆調並非一味苦情,而常是笑中帶淚。這是由於你的生命情調所致?或你對於「告別」,想得比他人透澈?


張維中:
目前我所讀過或知道已出版的小說,並沒有直接以東日本大震災為故事背景的主題作品。非小說類的,如雜文、散文或報導文學則有不少。我覺得日本小說家對處理國內災難這件事,是非常小心謹慎的。因為小說是杜撰的,如果你不是真的深入災區了解過,會很容易讓日本讀者詬病,認為你是搶搭順風車。我想再過一段時間,才會慢慢出現相關的小說。

我對於「告別」沒有比別人想得更為透澈。我覺得如果真的透澈了,我可能就再也不寫了。因為一切都是那樣了,沒什麼好寫的了。因為我還需要思考,因為還有糾結,也需要找到出口抒發,所以才有書寫跟世界上的某個人(我不知道是誰)去對話的欲望。

笑中帶淚,我想也是我的人生觀吧。我就是這樣過生活的。沒有絕對悲傷的事,也沒有絕對開心的事。我不喜歡我的東西太晦暗,因為我本身就不喜歡看這樣的東西。

順帶一提,常有人說讀我的散文覺得溫暖,其實讓我有點疑惑。我覺得我的散文,其實有不少是彌漫著世事無常的蒼涼啊。


孫梓評:
其實溫暖和蒼涼大概也沒有違背。前週我去理髮,負責洗髮的助手小心翼翼問:請問要洗熱水還是溫熱水?我答:都可以。結果當頭淋下的,根據我瞬間的判斷,應該是冷水吧……說到冷熱,我喜歡《夢中見》篇章間暗藏的季節感。可能因為日本是一個四季分明、產品也熱愛換季的國家,被寫進文章裡的日常生活,便總能鮮明標誌出殊異的氣氛。這對於常常春夏一氣、秋冬不分的我們來說,無比羨慕。「天氣是我們穿上的最後一件衣服」,對於注重新裝上市的你,每一回的季節汰換,有什麼特別的苦樂嗎?


張維中:
你的理髮經驗也太慘了。很難想像這種事情會在日本的美容院裡發生。

上次回台灣時,天氣非常熱,我忍不住跟你說:「如果是在台北,我可能寫不出《夢中見》這本書。」原因是有很多篇章的內容,都是我在東京走路時慢慢編織成形的。可是台灣那麼熱,走在街上光是不停抱怨「熱死了」都來不及,哪有空閒去靜心思考其他的事情呢?日本因為四季分明,每個季節走在同一條路上,感受也都不同。那間接地讓人對時光敏感起來。於是乎,時光裡的緣起緣滅,自然也就鮮明了。

每一回的季節汰換,最樂的是上個季末特價時買的衣服可以穿了;最苦的是又有很多帥氣的新衣服等著你,但衣櫃真的不能再塞了。


孫梓評:
相對於書裡較長篇幅的幾篇,我們也看見你書寫短專欄的可能。一千字,要能寫得活色生香甚不容易。有時讀你的專欄作品,我想起張惠菁,可能你們對於一個城市的律動別有體會,同時,寫親子、手足間的關係,很有一種淡淡的幽默。有時我會感覺,嗯,這一篇很像曼娟老師,那多半是一種對於生命缺口給出包容和詮釋的瞬間。但多數時候,我會讚歎:喔!這是只有你才寫得出來的!

因此,我好奇你的散文書寫是否受到誰的影響?以及,你對於一篇美好散文的想像?這幾年台灣有一連串關於散文應屬真實或虛構的討論。我知道你不寫虛構的散文,尤其在《夢中見》裡的每一篇作品,都可做為佐證。然則,你早期的得獎散文〈白色雨季〉,其實便是一篇虛構的作品。你自己如何看待這樣的轉變,以及,為什麼進行這樣的轉變?


張維中:
你提到的兩位作家,她們的散文也是我很喜歡的,應該也不自覺地從她們的作品裡學習到一些東西。另外還有一位也是張姓的作家(真的是湊巧),那就是張愛玲。我沒有特別喜歡張愛玲的小說,但是卻很愛她的散文。

我喜歡的一篇好散文,要行文感性,但不要喃喃自語,也不要拖泥帶水。所以感性的皮肉裡,骨子還是理性的一針見血。而上面提到那三位作家的散文,我覺得都具備這個特質,也是我希望能達到的目標。

說到散文虛構化問題,我不再寫虛構散文的原因很簡單,純粹只是想把虛構的氣力,留下來放到小說裡去發揮。而散文就當作記錄生活的心情整理。其實為什麼需要虛構一篇散文呢?我的真實世界已經有足夠的素材去寫出一篇篇的散文了,用不著虛構。


孫梓評:
說到小說,我們自然不會忘記你的上一本出版品是一本長篇小說,《無影者》。很令人意外的,它是一本帶著一點推理味道的長篇。當然它又一次向我們展示你說故事的才華,不過,令我印象深刻的,其實不只是你「會說故事」,而是,當你一個月要寫八個專欄,同時將時間切割給各類型工作、各類型寫作,但你卻仍感覺,有一些東西是「只能透過小說來承載的」,因此,你寫完《無影者》,馬上又開始了另一個長篇《戀愛成就》。在這樣大量的產出之中,是否包含你與這個世界溝通的渴望?那些只能透過小說來述說的東西,是我們在你的散文裡讀不到的嗎?為什麼?對你而言,散文的張維中和小說的張維中,最大的差異是什麼?

張維中:
《戀愛成就》寫了好久都還沒寫完。實在是因為沒時間。不過,我本來也就是希望在沒有出版截稿壓力下慢慢寫完的。其實我發表小說的頻率愈來愈慢,很多人認識我,也不是從小說開始。我想,其實已經不是有太多人真的期待我的小說。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能繼續寫些小說。總覺得不寫小說的我,無論寫再多其他文類的東西,仍然覺得自己是有點偷懶的。因為我不是不能寫,只是沒有寫。

散文的張維中和小說的張維中,最大的差別當然還是在前者書寫的範圍,是基於分享我個人的真實生活,但後者則是明明架空卻又擬真的想像。我著迷於這種「擬真」的幻覺。那些筆下的人物因為我而誕生,活在這個故事裡,也活在讀過的人的心底。

因為我常常在看完一部好喜歡的電影、日劇或小說時,覺得那一天好滿足。所以,我也希望自己能成為這種,給得起別人滿足感的人。用一個故事。即使那滿足只有一天而已,但在無常的人生中,僅僅只有一天的滿足,或許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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