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著電影感覺濃厚的《小鎮生活指南》,腦中不由自主比對起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時空背景皆設定於1960年代台灣,前者花蓮,後者台北;都關乎青春期無可避免的啟蒙與失落。小說有著極漂亮的開場,以一架貌似巨大蜻蜓的單引擎雙翼機巡邏海岸線揭開序幕,整冊《小鎮生活指南》也擁有類似俯視感。歇筆多年的小說家陳雨航(1949-)藉其不慍不火的敘述,詳實妥切的細節,繁複從容的結構,好耐心將已煙消的時代與人物用一隻筆重建。
因此,手持《小鎮生活指南》,無法抵達當今花蓮任何一處觀光地標,置身其中,卻能穿越時間,彷彿有誰快速抽換掉布景,只留下從不為誰改變的山與海,或者還有星光,機堡,書店,冰果室……街上喧囂的遊客也退散了,嗜打籃球的男孩們,騎著單車無所事事歇在街旁,眺看一台偉士牌呼嘯而過。各自萌發的少年群像,愛情挫折的高中教師,獲日本寫真獎的小鎮攝影師,妻子精神崩潰自殺的老士官長,遷居後山的醫師、牧師,手腕高明的政治人物,煙花柳巷裡的女子,因白色恐怖入獄的公務人員……這些「生活」於彼的人們都醒過來了,在篇章間行走坐臥,成為眾聲合唱。
成長於花蓮的陳雨航,大量代入私人記憶,除了人物素描,龐沛卻不蕪雜地使用諸多物件:鋼筆、球鞋、葡萄乾、照相機、雜誌、精工錶……有別於《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能藉貓王音樂快速重繪現場,小說作者透過物件,畫龍點睛勾勒出時代輪廓。不曉得陳雨航費了多少力氣將敘事技巧高明藏起?《小鎮生活指南》不服務單線敘述,總在前進的過程中岔開、繞遠,又或者多線並行,恰似生活本身——所謂生活,即是當最戲劇性的高潮出現,也仍避不開柴米油鹽等瑣碎吧。因此無論是寫少年為反抗霸凌,偷來身為情報人員的父親藏在天花板的槍,槍聲鳴響了靜靜流動的小鎮;或是美麗女孩一刀剪開泳衣,慷慨在鏡頭前展示姣好身體,這些原可能流於煽情的片段都被節制地展示。
六十年代,世界各地騷動紛紛,台灣因為政治「護網」,錮住那些騷動,表面觀之,生活安然,底下暗潮是小說家不願說破的。那是成熟之人的無奈與釋然。書中春元老人說:「不論我們經歷什麼,都給時代掩蓋過去了。」所幸《小鎮生活指南》被完成了。整本小說就像少年永明窗外,那一列自遠方駛來的慢火車,載滿限定時空的人事物,在夜裡揚起寂寞的笛聲。儘管作者的筆法那麼淡,因為聽見笛聲中「微小卻清晰」、未被時代掩蓋的訊息,掩卷之際,忍不住淚流滿面。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