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是上一本《夜行之子》創作途中,郭強生(1964-)被這故事觸動:一名少年在老戲院裡,遇見日本兵鬼魂──原想寫成一段悽美人鬼戀,才剛動筆就發現,「這故事很大,甚至牽動我整個生命裡,所有對台灣的感覺。」
用「感覺」來形容,似乎尚顯抒情,更具體地說,2000年自美返台,郭強生強烈體會到,「我的『過去』不見了」,四處充斥的「新聞說;政客說;我媽說;老師說;鄰居說」皆無法反映內心聲音,「我需要一個自己的故事」。此時,「故事已非單指情節,那個Story,應該是一種了解。」
在質疑著「過去究竟是什麼」的心情下,「生命走到哪裡,我就寫到哪裡。」倘若《夜行之子》可視為一次覺醒,《惑鄉之人》就是郭強生繼而層層剝除自己,如實坦白:「我的台灣體質,存在著這麼多複雜。」
藉小說自我精神分析
確實複雜。因早慧而已創作逾卅年的他,終於交出第一本長篇小說《惑鄉之人》,橫跨1941年至2010年,在不同時空中跳接的多線故事,置進各種「身分」:生於台灣(灣生)的日本導演松尾森、老兵之子小羅、台籍日本兵敏郎、日裔美籍學者松尾健二,同時,一部未完成、名為《多情多恨》的電影,則貫穿每一個人的身世,亦與台灣電影史暗中對位。
長篇動工前,只先將其中的時間點確認:李小龍是哪一年死的?李香蘭來台灣時間是幾月幾日?就這樣,攜著腦中早已熟成的人物作伴,八、九個月內,足跡移動於香港,台北,花蓮,郭強生笑說:「第一次發現我寫小說不受空間影響。」也因為結構繁複嚴謹,閱讀《惑鄉之人》宛如走進迷宮,當我們以為讀見小羅哀豔的青春凋謝,卻走進他的父親老羅不被聞問的愛情;當我們以為觸碰到健二血緣的剝繭,卻發現他的祖父松尾森更為糾纏的情意結,仍封印在時間暗處。
「健二固然有我的影子,松尾森(他的灣生背景,使他對台灣存有感情,想回台灣來,但他能怎麼回來?回到怎樣的台灣來?)又何嘗不是我?」從小在幫傭的耳濡目染下,郭強生學了許多能朗朗上口的台語歌,並且,雖有外省背景,卻無眷村記憶,由於父執輩留歐經驗,家中反而更常流動西化氛圍,加上後來就讀外文系、赴美留學等異文化衝擊……這一切原都在體內和平共存,直到本省與外省的對立被挑開,「在某種程度上,很像被迫出櫃。我不能再說『我』跟『你們』是一樣的。」既然「純真年代」無法回返,「對一個事情重新了解之後,每個人都有看見自己生命故事的方法。」
對他來說,那即是「寫」──不只是單純捏構故事,說的時候還有些微微激動,郭強生停頓了一會兒,「這是某一種自我精神分析。」
獲得他還是成為他?
《惑鄉之人》對「後殖民」的詮釋饒富興味。「殖民與被殖民之間,難道永遠只能用男女關係做為譬喻?」郭強生說,「我一直覺得被殖民者其實是很妖的。因此,當我想到可以用男同志關係來書寫後殖民,我是多麼的歡喜呀。」
書中一句導演松尾森所說的話,「像我們這種被同性吸引的,大概都是有一種想成為對方的渴望。」巧妙點撥出兩造的情欲流動:殖民者想「獲得他」,被殖民者想「成為他」,然而有時角色(一如字裡行間那些濕淋淋的性愛)不也會互換嗎?同樣被創造出來的嶄新意象,自然還包括那位灣生日本導演,「我沒有眷村、黨國、老家的背景,就必須去虛構,藉由虛構再活過來。」
也因想藉男同志談殖民關係,對郭強生而言,《惑鄉之人》不只是一部同志小說。「倘若『同志』的隱喻還能使你看到整個社會的問題,同志書寫的意義,或同志書寫的觀點,才有價值。」
由此反思台灣小說現況,他認為:「過去十年,我讀到很多書寫台灣大家族的故事,但這樣就可以對『自己的』台灣交代了嗎?身為寫作者的『你』又在哪裡?」既無本省往事可述、亦無外省原鄉可溯,「對我來說,那個『空』,促使我不能偷懶。」
以唐.德里羅(Don Delillo,1936-)為例,「你以為《白噪音》很斷裂,但骨子裡還是在與美國對話,談他對美國的期望,或討論美國是什麼。斷裂只是形式,他真正要書寫的是裂痕。」郭強生說:「台灣這十幾年的小說之所以變得懶惰,因為以前卡爾維諾的形式,或魔幻寫實的技巧,在文本上很好模仿,但當現在整個世界又回歸書寫自己的問題,不寫抽離背景的小說時,台灣變得沒東西好學了。」
「若持續找不到形式的凝著劑,我們就只好廢在那邊?」郭強生不認為爆裂或解體的小說,能有效顯示台灣主體性,反而,「好的小說作者,可以在崩裂中,凝聚出新的故事。」
書封上表示《惑鄉之人》是一本「終結台灣後殖民的紳派新鄉土小說」,作品即其答覆,「我要終結那種單一的,公式化的;我要終結的就是斷裂,還有懶惰。」
身為鬼的好處與風險
郭強生說,「我現在最羨慕像《異鄉人》或太宰治的小說──把一個哲學,非常小說化。」因此,《惑鄉之人》的文字變得更簡單了,「台灣有很多小說,把文字寫得很複雜,但是讀完後,沒辦法再給我們更多的思考。」他反而希望讀者掩卷時會忍不住想:這個人是怎麼回事?當讀者這樣疑惑,小說作者就傳遞了他的哲學,或說,生命觀。
《惑鄉之人》裡,有人與人的執刃傷害,也有鬼與鬼的相濡以沫,許多場景,敘述者轉為第一人稱獨白,讓角色像被透視般呈現。「寫小說的那個我,就是做一隻鬼呀……身為一隻鬼的快樂就在於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其悲哀就在於,看得見你的人就看得見;看不見的人,則永遠看不見。」
望著自稱「中年一隻鬼」的郭強生,不用我費事提醒,他也自知有寂寞的風險。然而,當一隻鬼,空間與時間終於無礙了,於是明白:歷史除了因果,還包括機遇的發生。理解,然後體諒。就像訪談的最末,他仍能口氣堅定地說:「為什麼故事最後,我選擇停留在松尾森拍戲的現場:因為他對這件事有愛──我也需要一本小說,好讓我重新去『愛』。」
期待此書。不過,"《惑鄉之人》不只是一部同志小說。「倘若『同志』的隱喻還能使你看到整個社會的問題,同志書寫的意義,或同志書寫的觀點,才有價值。」"這種「同志不夠,一定還要有其他更高級意義」的老掉牙說法,不是很久前就被紀大偉批過了嗎?
回覆刪除每個人對於自己的寫作,都可以抱持自己的看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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