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用意何在:行道樹枝椏包紮傷口般纏滿靛藍小燈泡。顏色喧譁,各類燈光交織如高分貝噪音,爭著向夜空索取一點什麼。大片LED電視牆,一次次重播廣告。就連開幕未久的雪白影城,標誌洗手間的鐵製小人兒,也應景戴上紅色小帽子……原來,這就是東京的聖誕節。沒有想像中夢幻,怎樣才算夢幻?最平凡的奇蹟無非是活著。依自由意志搭乘飛行器移動。看過北國乾乾淨淨的黃昏色。然後墜向夜晚。
朋友領著我穿過夜晚。熟門熟路溶入窄瘦摩天樓。電梯打開,關上,動作重複,每一層都能窺見外頭不同店家。等新宿矮了下去,我們便抵達高空居酒屋。坐在位子上抵著窗眺望,人車分流,各有去處。「這大概是今晚少數不賣聖誕大餐的地方吧。」朋友笑著說,邊在時髦的點菜板子上輕按。炸藕片,起士焗豆腐,明太子雞翼,都好,都想吃,都來一點。這當然還是說出「とりあえず、ビール」的好時機。
忘記為什麼挑了這一天抵達東京。剛結束一個階段的混亂,或者並沒有結束,只是假裝逃開——這一年,朋友久病的父親辭世。我的家族添了無血緣的新成員。朋友獲得異鄉工作邀約。我在上班途中遇到巨大彩虹,一路著魔跟拍。朋友從埼玉線搬到西武新宿線。我的客廳地板在寒流拜訪的夜,突然整片隆起,像屋內小型造陸運動。當朋友穿越了銀杏與紅葉,整個秋天,因為一篇作業,我每日耽看市川準遺作,《鶇》裡美麗的牧瀨里穗在高圓寺打工的咖啡館,會是我來東京的理由嗎?或是,每天下班經過一片廣場,一座狀似奔跑的巨大紅色人形,矗立在馬戲團模樣的入口上方,我總想:他要跑去哪裡?我與朋友,並不談論這些。我們吃著,喝著,讓話題輕快停靠在雞肉串燒或炸蝦片,就像那一日,在他父親臨時停靈的牌位前上香後,多出來一點時間,決定開車到九份。年輕時一起去過的九份改變了許多,我們何嘗不是?
離開居酒屋。沿街是百貨櫥窗亮晶晶。走向前去,一台攝影機逕將靠近的好奇行人錄下,再透過特殊軟體播出。於是,螢幕上的我,就成了一把大鬍子的聖誕老人。朋友也貼近攝影機,櫥窗就獲得了兩個聖誕老人。幾名真正變裝成聖誕老人的年輕男女,聚在路邊嘻嘻哈哈,人潮一波波湧上,又退去。車站內高潮似乎才要開始:卸下白日秩序井然的表情,醉倒扶著柱子發呆的,二次會散場正跟彼此告別的,面無表情想避開這一切的……我們搭上一班奶黃色電車。
夜車劃開東京都心,將種種喧鬧擲在後頭,規律鐵軌節奏中,突然想起多年前,也是個平安夜,我和朋友約了吃飯,因為下班時間曖昧,並未先預約餐館。碰頭了,我們才兜繞著街道,望向一間又一間滿座店家,好不容易,找到兩個空位將自己塞進去。那一餐飯,我們聊了什麼?朋友其實是喜歡過節的,他有一種還未毀損的孩子氣,面對鏡頭,總能擺出剛剛好的笑臉。他不懂我為何這樣彆扭,無論拍照時僵硬的肢體,或是不愛湊節日熱鬧。好像我曾這樣解釋:「你不覺得一過了聖誕節,那些聖誕樹和聖誕裝飾,看起來都有一種淒涼的感覺?」沒有說出口的:曾經太在乎這個節慶所該有的偽幸福感,往往……事與願違。於是開始假裝不在乎,裝久了,居然也有點逼真。
電車行進著,白晃晃燈下,對側車窗映出我們並坐的臉。不曉得他是否還記得這些?只見他低頭刷著智慧型手機螢屏,沒有說話。
回家梳洗過後,朋友將軟舖讓給我,自己睡了硬墊子。隔天一早,要去吃麥當勞早餐,然後走逛《料亭小師傅》的神樂坂。我將被子拉緊,蒙住臉,六度低溫,儘管房間開了暖氣,好像還感覺得到寒氣自窗縫躡足進來。出發前我寄了張聖誕卡給朋友,想比賽看看,我和卡片,誰先抵達。卡片是一隻豬扮成聖誕老人的模樣,我猜他收到後,會將它置在靠牆的小棚架上,我瞄了一眼,那裡站著一些別的卡片,沒有我寄來的。
朋友滅了房燈,早點睡吧——おやすみ,像是什麼親切的店老闆將要打烊前的口氣。我在黑暗中咀嚼多時,始終沒有說出那句:聖誕快樂。
啊,結果我連耶誕快樂也來不及跟你說,甚至新年快樂也…… BY胖寶草
回覆刪除天天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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