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向海讀《你不在那兒》

孫梓評畢業於中文系，卻沒有理所當然在詩中展現古典氛圍，反而有種斷尾求生的企圖，任意折彎整個社會文明對某些字詞的慣性流水帳想法，大膽擁抱離經叛道（如「心寂如墳」），違反宇宙法則（如「穿襪子的鳥」）的詩風來。浩渺詩句之間，阿尼默載浮載沉的插畫也頗能與他「凝視過的小舟擦痛彼此」（記得詩集封面的眼神），大家都是在同一條船上的。而他從前兩本詩集充滿的節奏與音韻癖好（應是源自他對流行樂的敏感熱情）雖在小詩的寫作中收斂不少，仍可微微感受到，像是「既然如此／那也只好／在散場時／抱住鄰座／吻他的嘴」之類。

如果多年後我想回顧此當代的氣息，那麼孫梓評的詩就是最佳的揮發物了。他的詩有著這個時代遊戲慧黠的風格（例如「深夜電梯不斷重複著：／『狗淫蕩——』／狗淫蕩，但是貓不會」，哪來這麼淫蕩的詩？其實只是going down的雙關戲仿）；有著現代的偶然性與短暫性（他的情感虛弱地攀附在各種商品零件上，可說是「拜物詩人」）；核心因此有些虛無，徒勞，無法純粹甜蜜的哀傷：「懷著不為你所知的病情／我佯裝健康的人」。

我認為孫梓評的小詩是有大用的，幫我們開拓了許多新可能。譬如「你溫柔的品質／是冰涼地磚上覆蓋著方毯／等待一次輕踏」，一方面寫曼妙的人際關係，一方面也可當作預售屋的廣告詞。又如「房間漂浮於／島漂浮於／無法睡去的海／／黑夜踴躍／朝你側躺的背」除了令人聯想出失眠者的痛苦，不妨也用於飄飄欲仙的按摩業。又或者「我將糖果放入口中／愈努力保護／它愈消失」，則適用於各種甜食產業（當然包括愛情本身）。

更不用說他的詩裡有影印機也有蛋糕，市場，爵士樂等等，他真是很會「代客幻想」。另外像「大雨的夜裡／背著你／清洗我的武器」，這彷彿是寫黑幫分子幹完一票之後的意象，其實非常色情；大抵我們與生俱來皆有各種武器，卻被迫不可任性裸裎相見（這些精簡小詩，就像是孫梓評在撫摸清點自己詩藝的武器）。他的某些詩句也接近格言：「最感傷的事／原來不是不能擁有──／／而是擁有之後／還慾望其他」，簡直就是為所有奸商與政客而寫。

哈代說：「呼喚者與被呼喚者很少相互答應。」這就是詩集名稱所暗示的。相較於一種「大家明明都聚集在那裡卻依然使人不知如何是好」的虛張聲勢，孫梓評指出「你不在那裡」的坦然，反而更溫暖誠實（呼應了他的《法蘭克學派》）。他在後記提出所謂關鍵性證據：「冰河時期情感的鹿糞」的說法──不管是不知道在哪裡迷途的「你」，還是「我」，還是「詩」，地球正在暖化，潛藏在心底的各類排泄物之化石，或許都會慢慢現身吧，像是這本由小詩的細節，一點，一滴，所構成／崩解的一種時代。

【2010/09/0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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