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台灣出版日本攝影師如荒木經惟、森山大道的多冊攝影文集,展現他們在影像之外的文字魅力,有時是個人風格強烈的「都市論」,或也自傳性濃厚回溯人生階段。同樣能寫能拍的張雍(1978-),在關注過精神病院、獵人、吉普賽村落、捷克A片工業等題材後,轉而回歸「自己」,隨著懷孕的妻子遷居巴爾幹半島上的斯洛維尼亞,在新生命呱呱墜地前,張雍彷彿停下腳步,既張望異地與故鄉台北迥異的森林風景,也「倒著跑」回顧過往前塵。
不若蘇珊.桑塔格引述波特萊爾「漫遊者」,而進一步宣稱:「攝影師是偵察、跟蹤、巡遊城市地獄的孤獨漫步者的武裝版」,被張雍所捕捉的這些照片,讀來並不透露侵犯意圖,反而透著一份微微的溫度,像鬼才導演米歇爾.龔特利(Michel Gondry)拍他的家族紀錄片《The Thorn in the
Heart》,在深情的凝視中,遞上傾聽的意願。
他拍下一床凌亂被褥,猶散著睡眠馨香;大人握孩子的手切蛋糕,刀子彷彿巨大人生隱喻;老人彈手風琴,皺紋臉龐被一枚透明的問句逗笑;戀人相擁的街角;妻子與愛因斯坦相對的沉默瞬間;齊握泛黃照片的手部特寫,相片中有一人被指認而出;敞開的行李箱中端坐一隻貓;疲憊的等候者(們);球賽;火車窗外一掠而逝的田園……在無數「他方」停格中,被偶然嵌插置入的是他騎著木馬的童年舊照;父母結婚典禮一景;台灣慣見的超商或樓群……如此對照,正如他所試圖的,「將鏡頭反轉過來」。
書名《雙數》來自斯洛維尼亞語特有語法:兩個為「雙數」,三個以上才稱「複數」;「雙數」(MIDVA)當主詞用時,則有「我們倆」之意。這個特別的字,遂成為張雍的關鍵隱喻。原本只是「一隻男人」(借王盛弘書名),負笈布拉格展開長達七年的「試鏡」生涯,與戀人眷成「雙數」;妻子與她肚子裡的嬰兒是另一組「雙數」;而拍攝者與被攝者,更是「透過輕按快門來進行雙數連結」。這亦使他鏡頭下的主題擴大為生活、生命。
張雍的文字像對朋友說話。聽他拉開心底抽屜,攤平一、兩頁筆記摺痕;在落葉與鹿的腳印中,理解「天行健」的永恆簡訊;將為人父,他祝福即將到來的孩子,不要失去對世界純淨好奇,那誰都有過的「藍眼睛時期」;甚至,他詩意地宣布,拍照僅為了「連接起兩顆星星間的虛線」……
在這影像氾濫的年代,如果,我們都已漸能同意照片不全然等於現實、證據,而似更私人的「對世界的一種解釋」(蘇珊.桑塔格語),那麼,這本集子裡的攝影和文字,當然也是一則「雙數」,一體兩面解釋著何為「張雍」——當他的眼睛溫煦地「旁觀他人之生活」,同時,又藉親密的書寫坦露自己。
photo:翻拍張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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