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的第一首王志元是〈媽媽的恨有時很深〉,詩裡出現的構圖不知為何,使我想起Edward Hopper的畫,人物凝止於哀愁的停頓,身體被立體的光影塗抹,故事不存在於被說出的部分,而在鏡頭之外。第二首〈什麼都沒有得到〉,氣氛隱忍又坦白,誠實表達出某一類「處境」,看似直白的句子,搭出景深,如果拍成影像,大概會像Eytan Fox拍《The Bubble》的童年回憶片段;若嫌畫面太過泛黃,那麼像〈Yellow〉的MV,那片僅只一人行走的鬱藍色海濱,也符合我的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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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詩集叫做《葬禮》,莫名想起Luigi Pirandello的《死了兩次的男人》。故事主角馬第亞.帕斯卡企圖逃離當下一籌莫展的生活,假借一則烏龍死訊:他被誤認為在家鄉尋獲的自殺者,於是趁勢切斷過往,捏造出一個新我。只是,當新的人生獲得新的困境,他只得再度毀弒新我,回到故鄉,成為「已故的馬第亞.帕斯卡」——他並且前往自己的墳前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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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元要寫的是關於父親的「葬禮」。這麼說好像不太準確——不是葬禮上的縟節。〈爸爸問我結婚後要不要生小孩〉呈現父子間親密,陌生。失婚的父親仍在世時,問起未來的事,卻觸發「我」要不要甘心成為一名「宿命論者」的疑慮。〈紙蓮花〉重現將父親送進火葬場的一瞬,憶起某樁往事衝突(也許只是砸壞了什麼),但因為那「破裂」,勾發出某類人生頹軟、無力修復的爛泥。〈葬禮〉一詩,則藉父親的嗓子,對「我」說話。「第二次」的「葬禮」是一面鏡子,照著鏡子,讓自己的臉出現,也折射父親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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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蓮花〉等三首詩,分居整本詩集的首尾與中間段落,穿插其中的,則有愛情印象如〈只活一日的愛人〉、〈逛水族館這天〉、〈情人節〉、〈和前女友相約去聽演唱會〉;生活摺痕如〈靶心〉、〈一首poem救地球〉、〈完整〉;還有非常神祕的「十一首系列」(並沒有第十一首)、〈所有我思考過的〉、〈傘裡的烏鴉〉……溝通性最高的應是有關愛情的部分,甚至還溢出一點獨到的幽默。因為對作者全然陌生(儘管〈我沒那種東西〉像是一篇完美的自我介紹),我忍不住大膽誤讀詩中埋伏的線索:會不會,父親的死,也像王志元獲得了一次暗示、被允許刪除(舊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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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馬第亞.帕斯卡,王志元帶著他的詩從「宿命論者」的迴圈裡跳開,不因此親神、疑神——他的策略是「生活」,雖然更多的是「困惑於生活」。不過,與其直接躍進「生殖」或「傳宗接代」的俗世價值,他所願望的色譜顯然更廣,因此才有〈只活一日的愛人〉那樣曖昧的風景,亦有如〈情人節〉巧妙高明的角色扮演,如果我們打算執著第一人稱等於作者,可能就會陷入某種愉悅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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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我突然察覺自己對於「碎片」的著迷。可能因為發現「完整」的不可能。無論記憶,遺忘,轉述,書寫,「完整」也許只能是企圖,卻難能達陣。因此當讀見「對不起,我不懂完整/對不起,我不能完整」,好像有一點明白,為什麼王志元偏愛組詩的形式。即便他其實有能力,去說一則漂亮的極短篇,或者讓他的敘述線索比單線、單向繁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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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從來不是可拋式隱形眼鏡。當馬第亞.帕斯卡扔棄婚戒,卻在隱身新的身分時,不自覺觸摸自己的無名指,而被懷疑可能是一名鰥夫,我才發現,真正的生活摺痕,都是以看不見的方式存在著。尤其,在絕對的生和絕對的死之間,我們被奇妙的意志指揮著:「昨日如霧升起」/「我們,這聚合的名詞」/「有人將耳悄悄附在牆上」/「看生活深入家具紋理」//「某些燃點封存在冰雪底下」/「已經背叛觀眾」//「有人穿過草原」/「把牆漆成了另一種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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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相對費解的形上生活,有時顯得瀕危但自制,「那走至懸崖而不跳下的人/將更懂得與陰影相處」;有時傾向陷溺憂傷,「所有我思考過的/都將我推向一個極為難堪的結果」;有時頑固且偏執,「我無法說服自己/也無法說服不看我的人」;有時灰燼般自棄,「讓手無數次探進你的身體」……相較之下,「十一首系列」雖然歧義強烈,卻試圖指涉失衡、良知、背棄、希望、忠誠、哀愁、繼承、權力、創造、現身。每個字詞亦允許翻轉,成為相反。在這耐咀嚼的小小劇場,光線彼此穿透,議題眾聲喧譁,也許下一刻,角色們又將從詩裡起身,因著人性豐沛的欲力,進行難以預期的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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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麼時候可以停下你的手/並成為一個宿命論者呢」——當「已故的馬第亞.帕斯卡」前往馬第亞.帕斯卡的墳前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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