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5日 星期四

羅智成談《夢中情人》


因為有感於工業革命之後,過去一百年商業過度發達、資本主義興盛、革命者長時間缺席,人們甚且失去做夢的能力,輕易降服在偶像的製造與量產之中。新的世紀開啟,羅智成希望可以透過詩集《夢中情人》,嘗試去貼近社會事實、挪用神話典故、發展歷史事件,最後,探詢一種「理想人格」的存在與否?甚至,想從進化論的觀點,去質疑隨著時間演變,愛欲本身是否也隨之進化呢,或只是踏步不前?

從上一本詩集《夢中書房》到《夢中情人》,雖然兩者都擁有夢的造景,但其中被運用於書寫的本質卻是大相逕庭。相對於前者蘊藏較多甜蜜的美學元素,《夢中情人》的「夢」在被拆解之後,則隱含一種反諷性質和批判口吻。整首長詩由初稿一千多行擴張到兩千多行的篇幅,真正集中書寫的時間約三個多月,但因為有了電子檔案,修改較為方便,前後共修改將近廿次。

這部羅智成自己都無法定位與預期的作品,由於首句「我徒涉水深及膝的太平洋」的出現,有了起點。那遼闊蒼茫的心境,正適合回溯時間上游,穿梭在真實與虛構的事典中,以三星堆、尼羅河神話、中國、巴比倫、印度、希臘、巴格達各地確實有過的傳說故事為經緯,並又間雜著一些以想像編織、創造的形體和靈魂,從中挑選出來的各類「夢中情人」,便是各時各地美好的、被憧憬的理想人格,甚至也包括了當年撤退來台的軍人、二二八事件裡遇難的知識份子。時至今日,娛樂工業昌盛的時代,各種能被消費的樣貌誕生,但是群眾思想喪失、社會混亂無狀,那些「偶像」真的是我們可信仰的典型嗎?

羅智成認為,當這個世界沒有革命,中產階級便成了最心酸的一群,在層層剝削裡,忍受著房貸、胃潰瘍、偏頭痛、資本家與服務生、弱智政客與恐怖份子的「間接藐視」。沉默不說話的人是否就變成他人眼裡的默認者?因為拒絕繼續扮演這樣的角色,也拒絕語言的暴力充斥生活各處無目的地繼續攻擊,《夢中情人》不只提高視野去遍尋理想人格,亦以愛欲、權力、身體等細節拉扯想望與現實的時差,更落實場景在台灣社會,質疑政治紛亂現況、疫情無端散播,等等。

與過去的作品相較之下,《夢中情人》中的文字調性顯得較為放鬆,雖然大量的內省語言仍為他標誌著個人風格的實踐。長久以來,羅智成思考如何去跳脫「青春期式的潔癖」或根深柢固的美學信仰,好讓自己的敘述不只是繞著事件的外圍打轉,更容易命中核心、透過自我解構,突破所謂「自己製造出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世界」。因此這一次,重要情欲場面,不再以哀愁甜美的童話風迴避,都真槍實彈地上演。相較於陳克華一貫喜歡「冒犯禁忌,並使用身體器官驚嚇中產階級」,羅智成則更享受偷偷摸摸圍繞著禁忌的核心,去試探、觸碰,進行想像對話。羅智成認為,長久以來父權宰制,「男性的欲念等於文明的欲念」,如何還原難以逼視的情欲現場,說解細部肉體動作,對他而言,也是身為男性書寫者的誠實與懺情。

何謂「夢中情人」?羅智成一語道破:夢中情人似乎不該只是一個存放於夢境中的形體,應是可以與人們互動,進而發展出完美的「夢中情誼」才對。倘若夢中情人並不存在,或根本是自己想像的投射,那麼,如何培養一個足夠茁壯的欲望體,就關乎每個人靈魂的力量強弱。這份對於理想人格的嚮往,「幾乎無法見容於一夫一妻制的文明」或「我們的愛情是一種不可以實現的宗教關係」,這些看似具備禁忌張力,使愛欲膨脹的詩句,其實都在預告孤獨的必要性與無從選擇。就像他以奈米比喻一種全新的完美單數,那或許便是新世紀的預言:單人可完成的高效能經驗。

想要檢驗自己的愛欲是否進化或在社會催化中耽睡嗎?羅智成和他的《夢中情人》已經撥通了一個遙遠的連線,我們不妨穿越時間迷霧,放下姿態,在詩的細節線索中,一親芳澤。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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