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名自長崎「上京」就讀大學的青年為主角所寫的《橫道世之介》,是吉田修一在《惡人》與《再見溪谷》之後的長篇,於日本連載、出版時是2009年,書中時空則倒轉至1980年代末,摹繪幾個年輕人面對泡沫經濟所衍生的種種特殊氛圍,在東京一地發生的青春故事。一如過去吉田修一作品,慣見地將長崎與東京做為對照,或原鄉/他鄉互相對話的暗碼,同時漆塗在主角橫道世之介身上的,也是這樣的雙色身分,所有背井者皆曾經歷的:與異鄉磨合的新鮮與唐突、回歸故鄉時那惘惘的熟悉摻合著寥落與陌生。
不過,這是個輕快好讀的故事呢。縱使吉田修一有意置入更多個人經驗,或者,暗伏技巧將世界的衰頹前兆輕埋在敘事線索,更多的,卻是屬於這些角色們明亮幾近無所事事、浪擲也毫不手軟的大好時光:無意義的鬥嘴爭吵、莫名其妙加入自己不感興趣的社團、意外來訪的戀愛與做愛、凋零者的死去、淡淡成長哀愁、旁觀他人之痛苦、輕度荒謬打工經驗、親子間微妙溫暖的繫絆、朋友們無可避免的星散……啊就是這些你我都也熟悉的、無甚出奇的小事,拼湊成珍而重之的細節宇宙,俟邁入哀樂中年,當某相似氣味襲來、某困頓會議中場、某列車行駛靠站、某闌珊微甜的夜晚高樓,忽然想起,嘴角輕輕漾起懷念一笑。
小說裡,被用來彰顯1980年代末風景的道具,還包括日本「八十年代文學旗手」村上春樹。橫道世之介到東京後,拜訪就讀早稻田大學的表哥清志,清志透露想寫小說、還轉性聽起爵士樂,文中雖未道破,卻援引了《舞.舞.舞》的句子:「不要去想為什麼要跳舞,儘管跳舞就對了。」也許是這樣的緣故,讀著《橫道世之介》,不禁想起《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其實也有意無意地,在該書記錄了1960年代末東京生活局部:校園抗議運動、總也不倦的散步、小小潑灑而出的任性、高中友人之死,性格迥異的兩個女孩,儘管渡邊徹是那麼希望「讓自己和所有的事情之間保持應有的距離」,一切卻還是以他為中心釀成漩渦。
比渡邊晚了二十年,當橫道世之介傻呼呼走進新宿車站,東京地景遷易,以月份區隔的章節猶如時空限定的風物詩,他遇見性格迥異的女孩(們)、意外早婚的同班同學、被他賴吃賴住的同性戀男孩……眾多人物各有苦惱愉快,畫面光影逼真,從一名異鄉人折映出一個城市的活潑與疲憊。儘管《挪威的森林》裡,渡邊默默反芻、承受愛與死所燃熾的痛苦,然而,真實世界也一次次尖銳地往橫道世之介身上(或說,往每一個人身上)戳穿,卻被他得天獨厚、性格裡的爽朗與傻氣給反擊,甚至,在連他都不知情的狀況下,給予他人力量與溫暖。難怪吉田修一曾在受訪時表示:「像世之介這樣、能讓許多人不禁想起他,真不錯啊。」
吉田修一官網上有個「Book Navigation」頁面,將所有作品區分為一行系、物語系、草食系與肉食系四類(足見他有自信料理各類濃淡作品,我每次田野調查,每人心中最愛吉田修一作品前三名,答案也總是紛紜),歷年創作在星空上各有座標。其中較費解的應是「一行系」,「即使說了故事內容也不太能把這小說的優點給傳達出來。即便如此,讓人為之心頭一糾的表現跟寫法,仍鑲嵌在小說的字裡行間。」代表性作品如《最後的兒子》。與之相對,《橫道世之介》座落在物語系和草食系的交會處,亦即,這是個「不讀到最後無法罷手、在混合著幽默的語調中,讀後回想起來仍留有餘韻」的故事。
《橫道世之介》是吉田修一步入中年的青春回眸,鏡頭卻非固著不動。與電影裡常見的flashback相反,時空軸在八十年代進行著,卻不時插進了「未來」——也就是2009年書寫者的「現在」,彷彿預言、透露著人物的命運,更邀請讀者一起成為全知者,試圖全面體貼每一個角色。也是這樣的後見之明,儘管整本小說的時空只鎖定在一年之間:櫻花綻放,凋謝,再度開綻,實際的幅員卻拉得更遠,1990年代泡沫之後,緊臨著是平成大蕭條——但是誰想得到二十年後,雷曼兄弟倒台、全球金融危機又一次迸現(是的,311震災是未來的未來了);誰想得到年輕時愛過的人,彼此在時間的一點上相遇仳離,此後將各自領取怎樣的人生?當命運批改著我們,啊感謝吉田修一仍用他造物者的手,將膠卷轉動至溫柔的那一側,播放起憂傷微微卻也滋味甜蜜的「戀曲1980」,而那首聰明得過分的詩是這樣說的:
有一天醒來突然問自己
這就是未來嗎
這就是從前
所耿耿於懷的未來嗎
這就是未來嗎
這就是從前
所耿耿於懷的未來嗎
那個時候的現在
所害怕到達的未來
裡
你以為就叫
現在的現在
而我以為的
早已過去的未來
所害怕到達的未來
裡
你以為就叫
現在的現在
而我以為的
早已過去的未來
我們在兩道反光交錯的地方遇到
幸好我們遇到
不然我們分別墜向的那些墜落
那些分叉那些凌遲和延宕
就沒有這些等低的忘
幸好我們遇到
不然我們分別墜向的那些墜落
那些分叉那些凌遲和延宕
就沒有這些等低的忘
——節錄自夏宇,〈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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